那妇人也着着宫装,却挽着头。 脸盘圆润了许多,却很有神采。 段锦见到她,怔了怔,冰雪般的冰冷有了片刻的消融,脸上露出了笑容,上前一步:“亮嫂子!” 妇人转过身来,见到他,凝了一瞬,随即绽开笑容:“哟,将军大人。” 段锦走过去:“你怎么在这里。” “我出来做事了。”妇人笑道,“宫里太大,事多,殿下,不是,陛下!陛下需要人,我孩子也离手了,家公叫我来陛下身边做事。” 她骄傲地说:“别嫂子嫂子的了,我现在是秦姑姑。” 妇人的闺名唤作秋秋,曾是叶碎金的贴身婢女。她和段锦一起长大,一起受训的,少时颇有情谊。 只这些年,他南征北战,建功立业,她嫁了管事之子,在家里伺候婆母,相夫教子,许久不见了。 好在,大家过得都不错。他现在平步青云,她的公公和丈夫也跟着陛下水涨船高,如今连她也来宫里做事。 故人相见,若能如此,就是最好。 寒暄问候过,她问:“你去哪?” 她道:“宴会在那边呢。” 段锦道:“我去找陛下。” 秦姑姑的神情发生细微的变化。 她仍然带着笑,却试图阻止:“太晚了,陛下可能就寝了。明日再去吧。” 她是知道的。 其实很多人知道的吧。 如今段锦成熟了,回顾从前,明白少时自己以为掩藏得很好的,其实于旁人眼中直如赤身行于闹市,一览无余。 但一直以来,大家都没说什么,都默许了他的一些特权。 这不仅仅是因为叶碎金的偏爱。 段锦想,瞧,其实所有人都承认,他对她是特殊的。 当然没有人能阻止他,云麾将军绕过了宫中的姑姑,向女帝的寝宫走去。 姑姑望着他的背影,忧心叹息。 待到了寝宫,侍从们看到他,都怔住。 侍从们既是服侍的人,也是贴身的护卫。 他们张嘴想说话。 段锦冷冷地看过来。 侍从们都闭上了嘴。 因为他们,都是他的后辈。有些甚至是他亲自训出来的。 段锦踏入了寝宫。 迎面来了一个英俊的男子,身体精实,相貌俊朗。 在烧着地龙的暖烘烘的寝宫里,敞着衣襟,露着结实的胸膛。 见到进来的人,他诧异:“你是哪个,你怎么进来的?” 他们入宫才半年时间,还未曾见过这个可以随意进出寝宫的男人。 男人道:“滚。”
第168章 梦境 卢青檐送进宫十个健奴, 半年过去,只剩下八个。 最先被宠幸的两个得了赏赐便恃宠而骄,于是从宫闱里消失了。 余下的八个才想起入宫前卢郎君警告他们的。只靠近了贵人, 靠近了权力的核心之后, 他们便忘记了。 现在都冷静了, 也看明白了。 女帝可以给他们金银财帛,但从始至终没有打算给他们任何权力。 再一想,女帝要什么样的贵公子得不到, 为何要身份卑贱的他们? 这么一想,彻底冷静下来了。 心底那点效法前魏女帝面首的小小念头就掐灭了。 老老实实, 服侍女帝。待年纪大了, 新欢替旧人,旧人自可带着金银赏赐出宫,过个富足的生活。 被这男人一喝,健奴愣住。 的确这男人衣饰十分华丽, 蹀躞带上的钉、扣都是金而非铜的,可知是有身份的贵人。 他犹疑了一下。 这时候里面传来了叶碎金的声音:“人呢?” 内宠还没反应过来, 那个年轻男人径直走进去了。 内宠没敢拦。 侍从探头进来看。 侍从放了段锦进来就后悔了。 因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从前房中有丫鬟,段锦进去, 自会有丫鬟去通禀。 可现在陛下有了内宠。 内宠在的时候,宫人们都退下了。屋里只有内宠在伺候。 一念之差放了段锦进去,立刻就后悔了。 探头进来, 想拦住段锦。 侍从问:“将军呢?” 内宠心想, 果然是个贵人, 是个将军呢。 那将军又年轻又英俊, 刚才看他的目光……说不得是不是女帝的情郎? 幸好没得罪。 内宠道:“进去了。” 侍从以为内宠通禀了, 遂放下心来。 内宠问:“我怎么办?” 侍从想了想:“你回去吧。” 内宠无法, 只得取了裘衣裹上,离开了。 段锦走进去,看到巨大的榻。这榻与地台一体,上面垂下帐幔,富贵奢华。 这都是晋帝当年挪了军费营造的。 地台下面有翻倒的水晶杯,酒水洒在了地上。 段锦走过去,看到叶碎金赤着脚,闭着眼睛趴卧在榻上。 段锦盯着她雪白的脚,身体里有风暴狂窜乱撞。 眼睛亮得吓人。 他走路沉稳,说话清晰,看着仿佛很正常。 实际他喝了一整日的大酒了,酒意已经侵入了脾肺里。 旁人以为他醒着,不知道此时的他正醉得深。 这醉的状态非是哭闹呕吐打人,而是又清醒,又疯狂。 他甚至能条理清晰地和秋秋寒暄对话。 所以连秋秋都没有意识到他此刻处在一种不正常的状态中。 敢为寻常所不敢为。 譬如,来见叶碎金。 段锦眼睛泛红,弯下腰去,握住了叶碎金的脚踝。 指腹与每一处贴合,拇指扣在了凹进去的窝处。 他不要命了。 在西线战场上的时候也想过,要不然就马革裹尸吧。 那样她就能永远记住他了。 可又怕自己死了之后,她就忘了他。 他活这一场就没有意义。 叶碎金睁开了眼睛。 段锦跪下,单膝点地。 叶碎金缓慢地眨了眨眼。 “阿锦?” 她撑起身体。 段锦握着她的脚踝,没有松开手,等着她裁决。 打他也好,骂他也好,砍了他也好。 都行。 叶碎金却笑了。 “你回来了。” “我就知道你能回来。” “你每次都打胜仗。” 所有预期的都没发生,段锦怔住。 因叶碎金流下了眼泪。 在这决定登基称帝的日子,女帝流下了眼泪。 女帝叶碎金,从来都是钢一样硬,冰一样冷,火一样热。 在别人眼里,她从来没有软弱过。 然而这不是段锦第一次看到她哭了。 好些年前,她便在他面前哭泣过。 有多久呢?快有十年了吧? 她哭完,说要给他裁很多新衣,要比赵景文的新衣还多。 那时,他还是给牵马擎旗的小厮。 后来,时间如白驹过隙。 如今,她即将称帝。 他是为她开疆拓土的云麾将军。 段锦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他只能说:“我打胜了。” “我回来了。” 叶碎金哭着笑了。 她抱住了他,呢喃:“他们骗我,他们说你死了。” 段锦感觉心脏停跳了。 他闭上了眼睛。 每次梦醒的时候,那些触感都瞬息消散了去。 他闭着眼睛,一只手抱住了她。 一只手,从脚踝,顺着小腿,滑了上去。 “我没死。”他说,“我活着。” “你摸摸我,我是热的。” “你听听我的心脏,在跳。” 胸膛和掌心的触感都是真实的,没有因为睁开眼睛消散。 叶碎金紧紧抱着他,趴在他的颈窝里,呓语:“你活着。” “我当然活着。”段锦声音喑哑,“要不然,你试试。” 他打横抱起了叶碎金,走进了寝殿。 珠帘晃动,寝殿里传来叶碎金的声音。 “阿锦,燕云十六州收复了。” “阿锦,我们重建安西大都护府。” 段锦的气息却乱,许久,才嘶哑应道:“好……” 叶碎金做了个梦。 大将军凯旋。 大将军抱着她走进帐子里。 大将军解了她的衣裳。 大将军的身体有力,横冲直撞,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叶碎金喜欢这个梦。 她有很多年没有做过关于大将军的梦了。 那些不能与人启齿,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梦。 但她又清醒地知道这是梦。 她内心里清醒地知道大将军已经马革裹尸,再不会回来了。 她迷离地眨眨眼,唤了声“阿锦……” 大将军凑过来吻她,看着她的眼。 没关系,反正是梦。 她咬上了他的颈子,像无数次她在梦里做过的那样。 浪涛又汹涌,疾风暴雨,似要掀翻了天地。 …… …… 月在树梢,高高的。 几个侍从越来越心惊。 因为云麾将军进去后,一直没出来。 他在里面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长到让他们害怕。 几个人面面相觑,平时沉稳的人脸上也流露出不安。 最后,他们都看向其中一个,就是先前探头的那个。 “是陛下叫将军进去的?”他们质问,“你确定?” 那人张口想说确定,可他突然意识到,他其实不能确定! 因当时,内宠只说“进去了”,其实并没有说别的。 是他先入为主地以为内宠通禀了,陛下召唤了将军进去。 他回答不出来,便已经是答案了。 几个人更害怕了。 “陛下,”有人咽了口吐沫,“没喝多吧……” 那谁知道呢。陛下从庆功宴上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喝过酒了。 又召了内宠饮酒作乐,在段锦进去之前,他们谁也没进去看过,并不知道叶碎金到底喝到了什么程度。 又有人迟疑道:“将军,是醒着的吧。” 可将军是今天庆功宴的主角,他喝的怎会少。 有一种喝多的情况,人看着是醒着的,也不闹。 但是疯。 不声不响地疯。 几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在同伴的逼视之下,犯了错的那个硬着头皮进去了。 但他很快就出来了,脚步有些慌乱,脸很白。 几个人便知道,他们最怕的情况发生了。 领头的那个用力搓了搓脸。 “守好门,把茶房中的宫人们都看住,谁也不许乱跑。” 内宠在里面的时候,宫人们在茶水间里听唤。有铃,宫室里拉动绳子,茶房里的铃便会响。 只能这样了。 这一晚对这几个人来说真是煎熬。跟着陛下上战场都没这么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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