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盈娘如泥雕木塑,呆滞沉默。 直到押车的仆妇说:“你呀,想开点。东西一点没少你,银子一钱没昧你。不过是送你去别的地方,换作别人家你试试,荷塘里的一条水鬼罢了。咱家的夫人,个顶个地良善。” 盈娘的眼珠才稍稍动了动。 她沉默许久,问:“要送我去哪?” 仆妇道:“襄州。” “那可是个好地方,天蓝水美,物产丰富。”她说,“家里在襄州有许多田庄,你去了,什么也不用干,躺吃躺喝,也不用伺候男人了,这日子多美啊,谁不羡慕。” 这些话听着耳熟。 当初被家里卖了,去王府的路上,王府的仆妇就是这么给她画大饼的。 盈娘根本就不信。 她也根本不知道襄州在哪里,她长这么大,连京城都没出过。 她问:“有多远?” 一个仆妇问另一个仆妇:“有八百里?” 那个仆妇道:“我哪里晓得。” 这个仆妇道:“我男人去过,当年襄州就是他们打下来的,他说有八百里。” 那个仆妇道:“那就是呗。” 盈娘眼前阵阵发黑,她颤声问:“那、那还能回来看看孩子吗?” 两个仆妇都沉默了一下。 许久,一个道:“嗐。” 至于嗐什么,没人说话了。 盈娘感到无力。 所谓的好日子,原来不过是大梦一场。 似她这样的小人物,贵人用完了就丢了。 无力反抗。 对命运,完全无力反抗。 车轮骨碌碌地响动。 有个仆妇挑起车帘:“前面是不是就是姑娘的衙门口了?” 另个仆妇也趴过去:“我瞧瞧,应该是吧?” 姑娘? 哪个姑娘?在衙门里的姑娘? 亲王府里,就只有一个姑娘在当官,便是她家大人。 盈娘那颗绝望麻木得将死的心,忽然似被注入了一丝清泉。 她抬起了眼。 还没,还没到彻底绝望的时候呢。 将军指望不上,可其实,她从来也没指望过将军啊! 这个家里,一直就不是将军在当家做主! 妾的主人不是只有一个! 盈娘把手伸进包袱里。 将军允许她把东西都带走。衣服和器物都在后面的车里。 金银首饰等细软都在这个包袱里。 盈娘含泪道:“两位妈妈,以后我不在了,我那孩儿,万望妈妈们多多照看。” 两个仆妇正想说话,盈娘已经自包袱里摸出两个金镯子,往她们手里一人塞了一个。 她们道:“啊这……” 盈娘目光狡黠:“这是赤金的,不信,你们咬咬。” 鬼使神差的,两个仆妇都低下头去咬金镯。 时机错过不再来! 盈娘健壮的身子像大鸟一样从她们二人中间窜过去,撩起了车帘,不顾马车还在跑动,在车夫的肩头一按,身手矫捷地便跳了下去。 她打眼一看,果然看到了一个衙门口。 上面的字是不识得的,但目光所及之处,就这么一个衙门口。 盈娘发足朝那边奔去。 “拦住她!快拦住她!” 身后传来喊叫声。 盈娘飞快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已经停下,仆妇们也跟着跳下来,正追来。 后面的马车跟着停下,其他的仆妇不知道怎么回事,正撩开车帘看。 命运就在这片刻。 对盈娘来说,就是生死攸关! 她疯了一样朝那个衙门口跑去! 门子上的护卫早看见了,长刀一挡,喝道:“站住!什么人!大胆敢闯兰台!” 啥叫兰台。 不懂。 怪好听的。 盈娘大喊:“我是武安伯家的人!我要见我们家大人!快点!快点!快让我见我们家大人!” 护卫面面相觑,问:“侍御史大人?” 盈娘根本不知道大人的官职到底叫什么,她胡乱点头:“对对对!” 回头一看,那两个仆妇已经追来了!别的健妇也跳下车了!来势汹汹! 她指着身后的人对护卫大喊:“她们是恶人!快拦住她们!保护我!” 眼前这个头发散乱的妇人自称是侍御史大人家的人。 后面追的不知道是什么人,但的确一脸狰狞没错了。 虽不知道是什么人,但,侍御史大人家的人当然是自己人! 护卫们说了一句“你躲里边去”,都把刀伸向前方,大喝:“御史台重地!何人敢冒犯兰台!” 盈娘没躲,她直接冲了进去,大喊:“大人!大人!” 新学了一个词:“侍御史大人!” 廊下,几个男人愕然地看着她。 盈娘满身杀气地冲过去,一把薅住其中一个的脖领子:“侍御史大人在哪里!” 那文人瘦弱,被她一薅,人都傻了:“在、在里面。” 盈娘咬牙道:“快带我去见大人!” 文人是个笔吏,莫名就成了给她带路的。 盈娘焦急,推他:“快点!快点!跑起来!” 她力气大,刀笔吏差点被她推个趔趄。 一路过去,已经惊动了御史台的人。 廊下,庭院中,还有许多窗户打开,官员、文吏、衙役,都在张望。 自然不可能不惊动更大的人物。 “怎么回事?”一个女人走出公房,喝问。 不是别人,正是盈娘家的大人,她儿子的嫡母。 见到盈娘,大人也是愕然:“你……” 许多眼睛在看着呢。 盈娘深吸了口气,镇静道:“大人,大人把这东西落在家里了,我紧赶慢赶地给大人送来。路上摔了一跤。幸好没把东西摔坏。请大人恕罪。” 众人不知道信不信这套说辞。 有人脸上表情是信了。 但不信也没关系,这个女人机智地给自己圆了场。你要是还不信,那就是你没眼色了。 该走的走起来,该散的散去,该关上的窗又重新关上。 大人的眼中,闪过锋芒,盯着盈娘。 盈娘力求镇定,但显然是惊魂未定的状态。 大人转身:“你跟我来。” 盈娘紧紧抱着包袱,跟着大人进了一间屋子里。 这就是传说中的当官的人的公房吗? 盈娘根本没有精神去细看,她一进去,噗通就给大人跪下了,额头贴着地板:“大人!” 大人走到公案前,转身:“怎么回事?说” 盈娘抬起头来,头发犹自散乱,气息也喘,但还是口齿清晰地把事情说清楚了。 说完,她再一次把额头贴到了地板上:“大人,请大人救我。” 但是大人许久都没有发出声音。 盈娘缓缓抬头,看到大人正低头看她,神情莫测。 盈娘不敢说话。 终于大人开口:“你见到将军了?” 盈娘手按在地板上,点头。 大人目光幽幽:“你就没想过,这事,是我和将军都同意了的?” 盈娘觉得冷。 整个公房里的空气都是凉的。 大人的眸子冷冰冰。 盈娘听家里的丫鬟私底下说,大人十五岁的时候,就杀了自己的族叔…… 说得玄乎其神,有说是亲自拿刀杀的,有说只是监斩的,有的说只是拿办的。盈娘也不知道哪个说法是真的。 盈娘手掌按着石砖地板,头却仰着,鼻孔翕张。 她说:“我知道不是大人。” 大人看着她。 她盯着大人的眼睛,说:“大人,根本不屑这样做。” 大人没有儿子。 盈娘生了儿子。盈娘是被安排专门替大人来生儿子的。 按说,一般都会把这个男孩抱到自己膝下抚养。为着这孩子和自己亲近,像真母子。 可大人把盈娘的儿子安排在了嘉和苑。 因为这是丈夫的儿子,不是她的儿子。 她其实根本也不想做嫡母,不想让别人生的孩子管自己叫母亲。 但是,这世上,还有她更想要的东西。 甘蔗没有两头甜,鱼与熊掌哪能兼得,做人是不能太贪心的。 她既选择了自己更想要的,就得放弃一些别的。 她让步,让丈夫和别人去生孩子。 但她,不屑去冒充这孩子的亲娘。 也不屑去拢着这孩子,让孩子一定要跟她亲。 她让这孩子存在,仅仅是为了给丈夫一个香火,根本不是为她自己。 盈娘再次把头重重磕下去:“大人,我原就是来给大人生孩子的。我从来也没有过别的想法。我就想守在孩子身边,看他长大。” “求大人、求大人给我一个容身之处。” “我会安安静静地,安安静静地……” 这时有人来敲门:“大人,有王府的人来,说要拿一个逃奴。” 盈娘霍然抬头。 她看到大人的脸上闪过怒色。 她看到大人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住这怒意,平静地道:“让她们进来说话。” 便有两个领头的仆妇被领进来。 见到大人,她们便松了口气,直赔罪:“一个没看好,叫她跳车了。” 她们想押走盈娘。 大人问:“谁叫你们做这事的?” 仆妇道:“是王妃。” 大人问:“王妃凭什么跑到我武安伯府里拿人?” 两个仆妇面面相觑。 王妃和大人母女常有争执,有时候还得几位王爷去劝架。 仆妇眼观鼻鼻观心:“姑爷也是许了的。” 大人问:“我许了吗?” 仆妇沉默了。 王妃就是怕姑娘犯轴,故意跟她对着干,根本都没有告诉姑娘,只与姑爷通了气,便做下这事。 一个砚台砸在仆妇脚下,四分五裂,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吓得仆妇们向后踉跄,脸色发白。 “是不是当我没砍过人?”大人咬牙道,“回去告诉你们王妃,以后再插手我的家事,谁来了,就别想再回去。” 仆妇惶恐唯唯,逃也是的走了。 大人回到书案后坐好,从抽屉里又取了一方砚台:“你就在这儿待着,等我下值,一起回家。” 大人还有许多公事要处理,她最近筹谋着要做上任后的第一件大事,很繁忙。 低头看文书许久,再抬头,盈娘已经自己去屋角找到了扫帚和簸箕,把地上乱七八糟的碎片打扫了起来。 她干活十分麻利,一看就是知道是做活做惯了的人。 安静又灵敏。 大人看了她片刻,垂下眼去继续看公文。 盈娘打扫完,便抱了鼓凳,悄悄到角落里坐下。 什么也不敢动,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瞧着她家大人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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