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义正辞严地道:“邓州不过一时空虚而已, 待今上腾出手来,自然会委派新的刺史和各级佐官。道、府建制指日便可恢复。便是重建宣化军, 也不是难事。本官劝你们叶家堡莫要糊涂。便今日吃进去,待来日朝廷腾出手来, 一样得吐出来!” 他姿态高高的,声音冷冷的。 然而很显然叶家堡四老爷和其他人都并不买他的帐。他们的神情里甚至还带着一丝嘲笑。 马锦回摆出官威一番恫吓,竟无甚效果, 不由恼羞成怒。 他袖子一甩站起来, 把手往身后一负, 倨傲地道:“也不瞒诸位, 本官近日已经联络了宣化旧人, 打算上表朝廷, 重建宣化军。” 提到“朝廷”,他还向京城方向揖了揖手,以示尊敬。 “叶家堡本是良民,于昔日平乱又有功。”他道,“我劝尔等,收起不该有的心思。奏表中我替尔等请功,未尝不能得个一官半职。尔等若是痴心不改,待朝廷……” 话未说完,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脆脆地响起:“联络可是他?” 一颗球从外面飞了进来,骨碌碌在地板上滚动。 马锦回因是站着,第一个看清楚这“球”。他“啊呀”一声向后踉跄,摔坐在椅子中,险些仰过去。 幸而身后的叶家部曲身手利落,一抬脚蹬住了,屈膝发力,把翘起的椅子又推了回去。 马锦回才没当众出大丑。 内乡、穰县二县令亦都倒抽凉气,抓紧了椅子扶手。 因那颗“球”不是别的,原来竟是一颗首级。 这首级满面虬髯,双眼圆睁,是个死不瞑目的男人。不是旁人,马锦回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与他曾经见过面密谋过的他那方城的亲家杜金忠! 叶四叔的表情松快起来,站起来道:“怎地耽搁这么晚才回来?” 随着他的话音,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脚步铿锵,迈进大堂,目光扫视过去,一张脸孔粉面含威。 目光所到之处,众人纷纷起身。 “堡主。” “主人。” 内乡、穰县二令亦起身揖手:“叶堡主。” 叶碎金对二人微微颔首,对叶四叔无奈道:“琐事太多。” 她一战便定了方城,完全在计划之内。而后清理余孽,需要个一两天,也在计划之内。 计划之外的是那些终于发现新来的这股人马不滥杀百姓、不强夺财物、不奸淫妇女,却对杜金忠余孽刀下毫不留情的百姓们,蜂拥出来拦路喊冤。 哭声响震了方城,俱是血和泪。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生食了杜金忠。 幸而叶碎金早有安排,方城一定,就派人快马回来接杨先生过去。 故而她虽未归,叶家堡也已经知道方城的情形,马锦回的种种表演在他们眼中就格外地外强中干、虚张声势。 叶碎金与叶四叔打完招呼,转头看向马锦回:“马大人,这是方城贼匪杜金忠,你可识得此贼?” 马锦回全没了刚才的威严,他几乎瘫坐在椅子中,抓住扶手紧紧抠住。 到这会儿,不仅是他,内乡县令和穰县县令也全明白了,怪不得叶碎金今日竟不在叶家堡——她去方城釜底抽薪去了! 马锦回脸颊抽动几下,忽然站了起来。 内乡和穰县县令心头一颤,以为马锦回要血性爆发跳起来大骂。两人一瞬脑子里都迟疑挣扎要不要上去拦住他。 好歹同僚一场,一起在邓州坚持了好几年,不拦吧,良心过不去。拦吧,很怕叶家堡刀下不留情,连累了自己性命。 真个好生纠结! 哪知道马锦回站起来,高声赞道:“叶堡主高义——!” 他指着他亲家的大好头颅,怒斥:“下官这些时日走访宣化旧部,听到的全是此人作乱方城的恶行。叶堡主为民除害,实乃是替天行道!邓州、方城……不,邓州、唐州正需要叶堡主这样德高威重之人为百姓做主!” “下官斗胆,请叶堡主掌领邓、唐二州,救百姓于水火!” 他说着,一个大揖揖了下去,袖子垂地,头都快低过膝盖了。 内乡、穰县二令神情麻木。 都“下官”了。 无耻。 想说的都被他抢了。 无耻之尤。 叶碎金扯扯嘴角一笑,大步走上前,在主位坐下:“都坐下说话吧。” 叶家堡诸人纷纷落座。 内乡、穰县二令安静落座。 马锦回哪敢坐,他的腰就没敢直起来。 叶碎金问:“马大人觉得,我可以?” 马锦回终于抬头,凛然道:“自然可以!此乃邓州、唐州百姓日夜所求,众望所归,叶堡主万万不要推辞!否则,某第一个不答应!” “那好,来人,上笔墨!” 叶碎金拍拍手,就有人麻利地收拾了马锦回的桌案,酒饭菜肴撤下,桌案抹净,笔墨纸砚整齐摆上。 侍从们动作麻利迅速,嘁哩喀喳地让人眼花缭乱。 “那就烦劳马大人,代我修书一封,上表朝廷。”叶碎金支支下巴。 只要不收他狗命,让他做什么都没关系。马锦回乖巧地回到座位,提笔蘸墨,向叶碎金请示:“要向朝廷上奏何事?还请堡主示下。” “头一个,当然是以我的名义,贺新帝登基,国朝新建。”叶碎金毫不犹豫地道。 对这事,她早就思考很多天了。 如今叶家堡根本没有对抗新朝廷的能力,但离得这样近,若跳得太高引起注意,就怕真如马锦回说的那样,一旦新朝廷腾出手来,就要收拾她了。 “称臣。”她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今上既已登基,九五之尊,我叶碎金心向王权,自然要称臣。” 这个朝廷能维持多久,怎么崩塌离析,她心里都有数。 她可不是什么大丈夫宁死不屈、宁饿死不食周粟的有气节的读书人。 再说了,读书人也不见得就有气节。 刚才马锦回一口一个朝廷,张嘴闭嘴本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是新朝委任的官,对新朝廷一腔热血忠心呢。 光用耳朵听,谁知道他实际是大魏的官呢。 这还是科举考试考上来的文人呢,都尚且如此,叶碎金更没顾忌,说称臣就称臣,实力不如人时低头称臣又怕什么,又不会掉根毛。 对这一条,叶家堡人完全没有异议。 叶四叔甚至觉得很欣慰,觉得这才是正道。要是朝廷能认可他们的存在就是最好的了。 “唐州还不在我手里,咱们只说邓州吧。”紧跟着,叶碎金道,“上奏陛下,请陛下封我做邓州刺史。” 大魏朝中期出过女帝,女官也曾一时盛行过,不过多在中央,围绕宫闱。尚没有女子能出任刺史这样的地方大员。 叶碎金可真敢! 叶四叔都抽了口凉气,犹犹豫豫地看了叶碎金一眼。但想了想,暗暗叹口气,又袖起手来。 听叶碎金要做刺史,马锦回简直浑身都刺挠!一口牙要咬碎! 叶碎金把他要走的路给走了!他勾结杜金忠,就是想趁朝廷空虚,占据邓州,然后再反过来让朝廷承认他。他的目标就是想做邓州刺史! 马锦回心里大恨,面上不敢怠慢,一笔楷字端端正正,正是官员奏表上疏要用的字体。 咬着牙,含着血,替叶碎金代笔。 叶碎金还没完。 “请陛下许建邓州军,以护百姓平安。” “请陛下许我节制邓州军,就食邓州。” “咱不提唐州,但告诉陛下,方城已经并入了邓州。” 军权、政权要过明路,且要让中枢那些人觉得,什么叶家什么叶碎金,甚至连拿下隔壁唐州的力量都没有,不过一地头蛇想要个名分。 小小邓州不过三县,算上方城也就是四个县。 小事。 现在新朝中枢腾不出手来,却因为新朝初建正需要四方认可,叶碎金主动称臣,不过要一小小邓州。 小事。 大概率就允了。 待日后,若叶碎金依然还没有能力与朝廷对抗,朝廷腾出手来,比起这个早就称臣的邓州,也肯定是先要去捶那些不肯称臣的刺头。 说不得,还要拿主动称臣的邓州作表率。 这些,马锦回一个老官油子全都能想明白。 越是明白,越是恨得不行。 手里却笔走游龙,一篇中规中矩的奏表就写好了,还习惯性地于文辞上润了色,想来京城的人读到,都会赞一句“好文采”。 写完,吹一吹,恭恭敬敬捧着交给叶碎金。 叶碎金快速阅览了一遍:“字好,文采好!很好,都很好。” “阿锦。”她抬眼,带着笑,表示非常满意,“砍了他。” 段锦手起刀落,马锦回一颗头颅飞起,血溅了当场。 一切盘算,皆灰飞烟灭。 终不过是,乱世小人物。
第26章 任命 叶府大堂安静得落针可闻。 隐隐却有轻微地格格声作响。 众人循声望去, 看到穰县县令的袖子和衣摆都在微微抖动。 原来是上下牙齿不停磕碰的声音。 叶四叔有些发怔。 虽听了儿子们侄子们讲在外面杀人的事,可终究眼前这个是个朝廷命官啊。虽然是大魏朝任命的。可一般,这种官只要肯认新朝廷, 新朝廷也就认了他们了。 叶四叔有一种……上了船下不去的感觉。 叶碎金这侄女, 叶家堡的掌舵人, 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呢? …… 嗐,不管往哪里带,一笔写不出两个叶字。在别人眼里, 他叶四和叶碎金就是绑一块的。 起码在这件事上,叶四叔是清醒而坚定的。 “怎么就杀了?”他问了一句。替坐在那里衣摆都在抖的穰县县令问的。 叶碎金道:“把那两个带上来。” 穰县县令还以为说的是他和内乡县令, 以为要把他们两个带上去也砍头, 差点厥过去。 内乡县令却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般,动也不动。 穰县县令都快哭了。 还以为今天要交待在叶家堡了, 哪知外面忽然有人架了两个人进来扔在了地上。 那两人扑倒在地,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马锦回双眼圆睁的的头颅。不远处, 还有杜金忠的头颅。 其中文士打扮的那个人机灵,爬着过去求饶:“叶堡主饶命, 小的只是个门客!只管传话!是那马锦回胆大包天,想联手叶四老爷伏杀堡主,夺取叶家堡……” 叶四叔:“啊呸呸呸呸!” 晦气。 众人大笑。 众人如今都已经知道前些日子叶三郎过去杜金忠那里探虚实用的计策。但愈是这样, 愈是说明叶碎金和叶四叔之间已经修复关系, 互相信任, 叫人放心。众人便无所顾忌地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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