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看向李二。 李二沉吟了一番,唤道:“三弟,你替我去看看父亲和大哥。” 他又道:“告诉各家,别都自投罗网,家里得有个主事的人。不要亲自去。” 新刺史不按规矩出牌,他们也不能按照常规行事了。 府牢里,自然是骂声一片。 诸位老爷都很愤怒。 他们都是比阳大户,在此地扎根最少的也有百年了。世代迎来送往不知道多少官员,没有这样不讲规矩的。 哪能说掀桌就掀桌,连讨价还价的机会都不给! 李老爷一直盘膝坐在牢房最里面,闭目养神,不参与众人的咒骂。 他一直在思考怎么会这样,这女子为何不走套路。 本来对待不同类型的官员,他有各种套路,甚至可以打一整套组合拳,结果…… 最后,他思考得无解。 他只能将之归结为:女子。 这时候忽然有人来探监。 有他的三子,也有别家的儿子、兄弟。很好,知道留主事的人在家,还算有心眼。 大家都聚过来,听李三汇报了外面的情况—— “虽没宣布宵禁,可街上全是兵卒在巡逻。” “倒也未曾滋扰百姓,十分规矩。” “百姓们已经敢开窗观望了。城里一切还算正常。” “既然如此,”李老爷说,“那就叫它不能正常吧。” “告诉各家,是我的意思。大家联起手来——” 他抬起眼。 “罢市。”
第57章 裹挟 段锦脚步铿锵, 进入了正厅:“主人。” 叶碎金抬头,问:“怎么样?” 段锦道:“去看过了,空的, 连只老鼠都没有。” 比阳的常平仓是空的。空到老鼠都要饿死的程度。 十郎也回来了:“六姐。” 十郎被派去街上查访。 “和你想的一样, 比阳的赋税根本就没断过, 一直在征收。”他咋舌,“茶、盐、青苗钱一个不少,还有修城钱、通渠钱、过寿钱、求雨钱……好家伙, 只有咱想不到,没有他们不敢收的。” 府牢里关的五郎也都在审。 截止到现在为止, 提审的几全是因为赋税和徭役入狱的。 交不上税钱要坐牢。 服不了徭役可以用钱抵, 没钱抵的也要坐牢。 五郎来问:“要都放了吗?” 叶碎金问:“审完了没?” 五郎道:“还没,审了大半都是。” “那也等审完了再说。”叶碎金道,“纵我们知道可能全是,也得等都审完了一起放。不能让人觉得有机可乘。” 他们如今拿不到任何册簿, 包括牢狱里记录,只能靠审讯。若间有其他罪名的, 见前面的都放了,自然也会声称自己也是因为赋税徭役才被枷了来。 虽然眼下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不能给人留下叶家军做事疏漏的印象。 弟弟们, 都还需要磨练成长。 “哦!”五郎受教,“好!” 他匆匆去了。 段锦看了一眼五郎的背影。 这几个月,其实大家都在成长。这种成长是自己和旁人互相都能感受得到的。 他又转过头去看叶碎金。 只有她是不一样的。 段锦其实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今年夏日里, 主人传授他回马枪的那时候, 他曾一度觉得他与她之间似乎与从前不同了。有一种无法与外人道的亲密, 远超从前。 可这几个月, 在他们大刀阔斧地做大事的这几个月, 他却又觉得那曾经的感觉或许只是错觉。 当然叶碎金对他的疼爱和偏爱从没变过, 甚至比从前更深。这一点是谁都没法否认的。 可…… 就在刚刚,段锦忽然意识到—— 不是她对他疏远了。事实上,她对他、对叶家郎君们,都比从前更亲密更关心更好了。 是她本人。 是她本人变得不一样了。 有时候他望着她,会觉得她遥远。 可她明明就是她。 怎会这样? 入城的第三日,城里开始有流言散布: “知道诸位老爷为什么被抓起来了吗?因为女刺史张口就要一万石军粮!” 话不能只说半截,紧跟着就是下半截:“这要摊派到各家各户,折成钱,不知道又要多少钱?” 这下半截话才是流言的重点。 果不其然,街坊百姓听上半截还是听热闹的状态,听下半截一下子火就烧到自己身上了,个个大惊失色:“怎还要摊派?今年缴的钱已经够多了!再多就吃不上饭了!” 没有人去质疑这个流言,因为老爷们的确是被新刺史给关起来了。大家都看到了。 所以全假的东西不容易取信人,但真真假假掺和着的,就很容易让人相信。 本来百姓见青衫军军纪严明不扰民,已经逐渐放下警惕,又敢出门上街,生活恢复正常了。忽然这城里的气氛又紧张了起来。 “裹挟民意呗就是。”叶碎金知道后,轻轻哼了一声。 段锦看了她一眼,很清晰地察觉到她厌恶这种事。 段锦当然不知道叶碎金的视角全是“朝廷”视角,当然最厌恶裹挟民意,裹挟百姓。 “瞧着吧,下一步。”叶碎金嗤笑,“我来猜,大概是要罢市了。” 第五日,比阳城罢市。 有头脸的大店铺都关门谢客。一时间,百姓惶然。 三郎都惊了,从街上回来,直问叶碎金:“六娘,你怎知道他们会罢市?” 大家都向叶碎金望去,目光种都带钦佩。 他们六姐竟全预料到了。 因为我,都经历过啊。 当然不是比阳,是别处。但十分相似,俱都是本地根深大户。 手段,也就是那些手段。 若都经历过,都看过了,吃过亏受过教训,现在再回头看,便都不稀奇,甚至可以预料他们将要迈出的脚步。 “统共也就那么几种手段。”叶碎金道,“比阳周边已经被我们清理干净了,无外援可引。” “如果咱们上来便直入比阳,而不是先周边扫荡的话,这些人最可能做的便是像马锦回那样,勾结杜金忠。但这条路走不通了。” “那唯有从内部。没有外力,便只好靠内力了。内力是什么呢?” “自然就是百姓。” 叶碎金的眼中泛起了戾气。 “记住,旁的都可宽恕。”她道,“凡裹挟百姓、或以民意胁迫朝廷的,绝不可饶。” 兄弟们下意识地都应道:“是!” 连三郎都恍惚了一瞬,差点以为他们就是“朝廷”了。待醒过神,他不由摸摸脑袋。 再看看六娘。 或许是他格局没有六娘大吧。 而段锦又生出了那种感觉。 那种“她很遥远”的感觉在这一刻尤其强烈。 叶碎金在他的眼里有一瞬变得甚至有点缥缈。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三郎问:“那我派人回去催催我爹?” 叶碎金点头:“叫四叔和蒋引蚨动作快点。这种事就是,拖得越久,百姓越恐慌。百姓越恐慌,民意的力量就越能拧成一股绳。” 十郎不是很懂:“不就是关门不卖东西吗?” 他想不明白叶碎金说的恐慌。 叶碎金道:“因为这里不是乡下,是城里啊。” 这里甚至不是县城,是州府级的大城。这里的人的生活模式和他们乡下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乡下,大家都能自给自足,偶尔赶集才买买东西。或者有什么特别需要的,会特意去集市甚至县城去买。 大家的主要营生是种田。主要的粮食来源是自己种的田。 但大城就不一样了。 百姓各有营生。若忙起来,没时间开伙,便可到街上购买食物。 杨家肉饼、徐家炊饼、孙家汤饼……总之,这是一个钱流动得比乡下频繁的生活模式。 且跟乡下人最关键的一点区别是,城里人家里,没那么多存粮。 城市商业繁荣,购物方便,既有粮铺在,当然是等没粮了再去粮铺买就是了。 一家子就这么些收入,各处都要花钱的,不能一下子把钱都压在粮食上。 所以,一旦罢市,如布匹纸张等非民生必须品买不到,人们还只是抱怨而已。 但家里的面缸、米缸空了,粮铺不开门,盐罐空了,盐铺不开门的时候,百姓就慌了。 也有一些个人的小铺还开门,但价格直接飞涨十倍。 百姓就更恐慌了。 城里买不到粮,总不能饿死,等到邻居家也借不到粮的时候,便只好背上褡裢出城去乡下买粮。 又做不到嘴巴严密,直接就把城里的情况带到乡下。乡下人也不傻,一弄清楚怎么回事,或者捂粮惜售,或者坐地涨价。 一连串的效应便从城里蔓延到了周边。 百姓温顺的前提是吃饱肚子,若吃不饱岂能行。才几日功夫,比阳城就乱了。 若不是兵器锃亮、身上有杀气的青衫军一队队地在街上巡逻,只要就要出现□□的乱象了。 叶碎金问十郎:“看明白了吗?” 十郎亲眼看到,终于晓得厉害:“明白了。” 他抱怨:“四伯怎么还没来?” 叶碎金淡定得多了:“快了。” 因为她不是等到比阳诸家罢市了才想的对策,她是在入城之前就已经向邓州下了手令。 比阳的常平仓是空的,可邓州的常平仓全都是满的。 她取下邓州,可是追缴了足足三年的钱粮! 众人又聚集在李府。 本来从前商议大事都是在刺史府的。以前官府无人,他们聚集在刺史府,俨然就是官府了。 让人有种飘飘然之感。 李二尤其后悔。 “早该向新朝投诚的。”他扼腕,“实在不该一直观望。若我们先投诚了,或许唐州刺史之位就是我爹的了。就不会被她一个女子先抢占了名分。” 是这样吗? 有人点头,可也有人感到迷惑,总觉得不对。 细一想,恍然。 是不想投诚吗?是没有能力投诚啊。 往京城去,拿什么与皇帝说?说我是比阳大户吗? 那你有多少兵,占了多少地? 没有,我只有家丁。 比阳最大的短板就是,他们真的全都是良民。 便是李家,素来自称祖上是陇西李氏,可也仅仅就是“祖上”罢了。陇西李氏的威风他们就是半点没有。 李家,并没有武人。 招的一些门客,也就是那样。训了些民壮、家丁尚看得过去。可等他们见到了叶女子带来的青衫军,才惊觉了家丁与士兵的差距。 叶女子,咳,虽然消息不太灵通,但也能想得到,人家能获取皇帝的敕封的前提,必然是已经掌握了邓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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