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是连梦都不敢做,和飞禽走狗有何不同?”叶碎金道,“人之所以为人,便在于敢想。” 你倒的确是一个敢想的人,裴泽心说。 他一带缰绳:“我送你。” 将赵景文的一百人留下,叶碎金带着自己的五百人离开房陵东行。 裴泽父子送了她五里地,叶碎金勒马:“就到这里吧,裴公留步。” 春季的风从山岭的夹缝里吹。 叶碎金鬓边碎发翻飞,在马上抱拳:“我在河口等裴公的人。” 裴泽也抱拳:“五日之内必到。” 叶碎金看了一眼裴定西,笑叹:“小公子,快点长大。” 第二次说了。 裴定西眨眨眼。 裴泽目送着叶碎金和她的人远去。 拨转马头往回走。 裴定西忍不住问:“父亲,我长得很慢吗?” 他道:“赫连也叫我快点长大。” 听他提起赫连,裴泽握着缰绳的手微微紧了紧,“哦”了一声。 又行了一段,他转头看去,却见裴定西一张嘟嘟小脸绷着。 他绷了一路了。 裴泽问:“在生气?” 裴定西:“嗯!” “生谁的气?”裴泽问。 裴定西却不吭声。因他生气的人中,只不包括叶碎金。 裴泽懂了:“生我的气?” “姐姐说,父亲猜到了姐……赵景文已有妻室。”裴定西道,“可虽如此,父亲仍然什么也没做。” 裴泽问:“你想我做什么?” 裴定西道:“旁人既已经有妻室,怎可再把姐姐嫁给他?” 裴泽问:“那又怎么样。” 裴定西一呆。 裴泽道:“因我弱了,王荣夺我领地,灭我全族,那又怎么样?我能找他去说,你做的是不对的?” 裴定西嘴巴张开。 “邓州叶碎金,若真是个乡野村妇,她甚至没有能力来到房州。你姐姐永不会为她烦心。便嫁了又怎样。” “她若是一村妇,真来了,你姐姐叫人杀了她又怎样?赵景文会为了一村妇与你姐姐翻脸吗?” 裴定西回答不出来。 但答案就在他心里。 “村妇死了,没有人会提起她,没有人记得她,甚至没有人为她喊冤,为她报仇。” “但叶碎金偏来到我面前了,与我对话,得我以宾礼待之。她凭什么,凭的是对错?凭她是谁的发妻?” 裴定西垂下头。 他是个聪明孩子,说到这里他已经懂了。 他又抬起头:“但我还是生气。便不生父亲和姐姐的气,也还是生赵景文的气。” “若论强弱,是我们强他弱吧?若以父亲所说,如何是他竟敢欺瞒我们?” 裴泽望着前方:“因为我们的弱点被他抓在了手里。” 裴定西忽然泄气。 他们父子的弱点是什么呢?自然是裴莲了。 裴泽望着前路,忽然长叹:“定西,我后悔了。” 裴定西:“赵景文吗?” “不。”裴泽道,“你姐姐。” “我出生在剑南道,身为节度使之子,身份贵重,所见女子,皆是温婉柔顺之贤良淑女。包括我的母亲和姐妹。” “我发妻出身京城,一品国公之家的嫡女。” “她一到,还把剑南名媛都压了一头。论贞淑良静,剑南道无有女子可出其右。” “我一直觉得,女儿就该养成这样。”裴泽说,“所以你姐姐与我团聚,我实心疼她,便处处惯着,事事顺着,觉得女儿本该娇软,没什么问题。” “我没想到,别人家……原来能把女儿养成这样。” 裴定西也吐出一口气:“她那一刀真快啊,我出不了这么快的刀。” 少年易慕强,叶碎金那一刀,斩获了小男孩的敬慕。 而裴泽却说:“刀、枪不过是她最不重要的东西罢了。” 裴定西看他。 “她身上有更贵重的东西,得你以后自己去品,去学。” “好。” “还绷着脸,是还在生赵景文的气吗?” “哼。” “以你的身份,生他的气是对的。你回去,可以揍他。” “啊,可以吗?” “可以,你是小孩子,有时候也要记住自己是小孩子。” 裴泽道:“你揍他,他必不敢还手。会说很多解释的话,你不必听,直接揍就行。” “他必持续向你赔不是,想办法讨好你。等他拿出什么你的确喜欢的东西的时候,你就趁势原谅他。” “那之后,不管你心里怎么想,脸上都不许带出来。以后,和赵景文相亲相爱。” “直到你姐姐厌倦了他,不会再为他觅死觅活。” “啊,”裴定西问,“非得这样吗?” “嗯。”裴泽说,“我给你选错了姐夫,你辛苦些。” 裴定西叹气:“如果是赫连就好了。我喜欢赫连。” 裴泽道:“怪我。”
第84章 队伍 “他配不上主人。”段将军说。 皇后无奈, 嗔他:“别胡说,他是皇帝。” “皇帝又怎了。”段将军道,“他就是配不上主人。” 皇后责备道:“这话别说了。终究是他是天子你是臣, 大不敬, 小心掉脑袋。” 段将军无所谓道:“这么多年了, 我说过这么多次,他不可能不知道。” 这倒是真的。 这一次的对话,就恰被洒扫的小內侍听到。 他退出去晚了, 皇后和段将军过来了。他怕惊了贵人,便缩在柱后壁角没出声。没想到听到皇后和将军的对话对皇帝大不敬。 小内侍以为人生机遇, 跑到皇帝跟前去告密。 皇帝叫人堵了他的嘴, 杖毙了。 皇后还是皇后,将军还是将军。 皇帝跟皇后抱怨:“能不能叫阿锦管住嘴,我好歹是皇帝。” 皇后道:“啰嗦。” 天气真好,碧空万里, 胸臆舒畅。 叶碎金唤道:“阿锦。” 段锦提缰靠近。 叶碎金问:“高兴吗?” 是指义绝的事吗? 于一般女子,丈夫停妻另娶, 二人义绝,自不是什么好事。 可他的主人怎是一般女子。 段锦实际上觉得今天的空气都特别清新。 “我开心。”他道, “因我知主人开心。” 叶碎金莞尔:“你好久没这么贫嘴滑舌了,你现在话怎地变少了?” 段锦疑惑:“有吗?” 叶碎金很肯定:“你现在很少说笑了,常绷着脸。十郎之前还跟我抱怨来着, 说你变得越来越像三郎。七叔训他的时候, 都拿你来做例子。” 这也是叶碎金困惑的事。 的确前生的后来, 段锦独挑大梁, 沉稳可靠。可以说, 取代了三郎在她身边的位置。 但那是在三郎战亡之后的事了。 今生不知为何, 段锦在这个年龄,不似从前活泼了。 段锦道:“因为我长大了啊。” 必须长大。 不能在她眼里还是小孩子。不能被她用慈爱的目光注视。 段锦在今日之前,虽没有清晰系统地意识到这件事,但是已经下意识地开始调整自己的姿态。不常作出少年跳脱的模样了。 但是今日,他见到裴泽,醍醐灌顶一般地明白了。 得成为那样的男人。 家中自然也有许多成年男子,但要么是本家族人,要么是家奴将领,或者门客。不管什么身份,都是叶碎金的下属,听叶碎金的命令。 唯有裴泽不一样。 他与叶碎金平等论交,对坐谈话,言辞中互用敬语。 他们二人一直都是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的。 尤其裴泽实在是个美男子。他出身富贵,长于锦绣,虽后来流亡多年,但身上的贵气不曾消去。更掌兵自立,有上位者的沉稳,有战阵之人的骁悍。 他身上甚至还有些文人的优雅,可能与他的出身环境有关。 当然,段锦今年翻过年来就算长了一岁,可以算十六岁了,于他眼里,裴泽三十多岁,实是个老头子。 十几岁的少年人看年长者多是如此,譬如裴莲看赫连响云,亦是如此。 可段锦生平头一次看到叶碎金用那样带着欣赏的热烈目光长久地去注视一个男人。 她对关将军也热情,但没有那种欣赏。 段锦现在觉得可笑,从前他把赵景文放在心里,天天砸小人儿。 赵景文算个屁。 他以为“主人的夫婿”是个很重要的身份,原来并不是。 夫妻这种东西,原来根本不能束缚她。 他今日的快乐,非是来自一直讨厌的人被丢弃。而是来自,他看到了叶碎金的大自在。 “主人不该自己动手的。”他道,“叶满仓交给我就行了,何必脏了主人的刀。” 叶碎金却道:“你适当少杀点人。” 段锦挑眉。 叶碎金道:“你们都还小,是我心急了,该缓缓来。” 三郎的情况,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所以古人创造了揠苗助长的词汇,是有道理的。 好在发现得及时,她安排三郎回叶家堡待了一段时间,在母亲和妻子的身边,三郎就好多了。 她放缓了速度,尤其关注重点是段锦。 因为年轻一代中,三郎和段锦是最特殊的两个人。 一个是她最器重的也是唯一的兄长,一个是她贴身的人。 他们两个似乎都很有某种自觉,打从心底就认为自己该多承担一些。 不必。 前世,他们已经承担太多了。今生,叶碎金盼着他们快速成长,但是并没有想让他们再像前世那样,扛起太多。 今生,有她在呢。 段锦抗议:“我不小了。” 然而这一句抗议,一下子又在他近来给自己打造的“沉稳、可靠”的形象之下,暴露出了他的确还年轻的事实。 叶碎金莞尔:“好,我们阿锦不小。” 别把我当小孩哄啊,唉。 段锦无奈。 第三日,裴泽的一个义子和一名老将带着远行的队伍来到了河口。 “乔叔,你看,这叶家军还算能入眼。”看到河滩上操练的叶家军,义子对老将道。 老将点头,又叹息。 义子道:“怎么叹气。” 老将道:“听说叶家这个女子十分年轻。” 言语中流露出了羡慕之意。 叶家军虽看着比裴家军差些,可人家的首领年轻。意味着人家内部权力经历了平稳的交接,意味着未来无限。 老将是从剑南道跟出来的。 当年离开剑南道还在壮年,今年头发都花白了。唯一的小郎君却才九岁。 怎能不叹。 义子道:“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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