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应该用眼睛去看。 她闭上眼,而神识张开。 识海如无风的湖,而又有着深深浅浅的颜色变化;这是因为修士不能很均匀地散布神识,才形成的。据说,修行越往后,识海的颜色会越统一,对神识的掌控力也越强。 云乘月的识海中也有深浅不一的颜色,是一种泛着淡金色的白。有的地方是纯白,有的是灰白,有的是乳白…… 但现在,当她闭上眼,仿佛从哪里有一阵风经过。 当风掠过湖面,所有的颜色都消失了。 这一刹那,她的识海竟然完全变成了透明色。 历史上曾有过透明的识海么?似乎不曾听过。传说中的飞仙的识海,是透明的吗?她好似也忘记询问薛无晦。 但此时,她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不必想。 她只需要调动这片透明的湖,然后——掀起通天的巨浪。 哗啦—— 无声的湖水拍打无形的湖岸。 霎时,在湖的中心,原本空无一物之处,浮现出一枚巨大的文字—— ——生! 云乘月第一次看清了这枚书文——这枚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书文。她看清了它稚拙天真的笔画,仿佛初学写字的幼儿随手写出,却又饱含了天真、好奇、热情……是掌握了一切技法之后,再也写不出来的天然意趣。 是最生动的人类情感。 天生道文…… 这个概念倏然滑过。 与此同时,她指尖那枚自己观想出的“生”字,顺势滑入识海。它乘风破浪,一头扎向另一枚“生”字。而后者岿然不动,静候它前去,又仿佛幼儿一个天真的咧嘴笑。 撞上的一刹那,云乘月眼底深处也出现了两枚书文,并且——合二为一! 她唇边挂着一缕半自嘲的笑,喃喃说:“脑子里突然多了个什么东西,感觉其实还挺可怕的……说起来,我还要用生机来救你一个死灵,你怕不怕?” 申屠侑有些惘然地看着她,嘴唇一动,正要说什么。 云乘月却已经狠狠将手指怼上了他的额头。 “你怕不怕都没用,这一下算我提前报复一下你对我们的伤害!” 申屠侑被戳得一个后仰,口中也发出隐忍的痛呼。他是死灵,乍然被生机缠绕,痛苦自然不可言喻。死灵会腐蚀活人,也会被生机腐蚀;申屠侑魂体本就受损严重,这下更是黯淡。 但他忍着,连呼声也尽量压在喉咙间。 云乘月看着,心里有点打鼓:这,虽然她感觉自己能救他,但万一感觉错了……那也有点对不起乐陶。 盯了一会儿,却见申屠侑身上被腐蚀的死气渐渐剥落,宛如蛇褪下的皮。接着,丝丝缕缕的白光浸入他的魂体,竟然促使他重新长出了一绺一绺的新鲜死气。 “……唔。”他闷哼一声,也有些惊叹,“天生生机道文……果真不同凡响。姑娘莫非与明光书院有旧?这份能力,我似乎曾在哪里见过,是……” 他声音不再那么虚弱,而又平添了不少疑惑。 云乘月收回手,顺口问:“哪里见过?” 他试图回忆,却无论如何回忆不起,只能摇摇头:“或许记忆有所缺失……” 云乘月沉吟道:“难道是飞仙?” “……似乎是。”申屠侑竟然点点头,“姑娘也听过?” 云乘月不大笑了。她蹙起眉,半晌才吐出一句:“之前薛无晦也说有个什么飞仙,只是他忘记了。” 一个人忘记可能是偶然,两个人忘记呢?何况都是曾经的大修士,作为死灵也非常强悍。 云乘月心神转动间,也自然而然修复好了申屠侑的大半伤势。 申屠侑看看自己的双手,试着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再有些迷茫地按住自己的胸膛——再也不会起伏的胸膛,所以实际上他没必要呼吸,但他好像不太习惯。 云乘月问:“如何,可以离开了么?” 申屠侑点头:“应当没问题……只是,还需要先解开执念之源。” 云乘月一怔,才想起自己还抓着那枚“懦”字。刚才她为了行动方便,顺手把它放在一边,只用自己的灵光当绳索,系在腰上。 她伸手一捞,将“懦”字重新抓住,递给申屠侑。 “喏,解吧。” 申屠侑看看字,再看看她,有点尴尬。 “姑娘,其实,我也不能自行解开执念之源……” “什么?”云乘月一惊,“那我们怎么出去?” 她能感觉到,四周空间都隐约和这枚黑色书文相连,也与面前的申屠侑相连。 申屠侑继续尴尬:“等执念解开,自然可以……” 云乘月皱眉,催促道:“那你把执念解开一下。” 申屠侑:…… “姑娘,如果执念这般容易解开,也就不叫执念了……” 云乘月忍耐地动了动眉毛,接着吐出一口气:“行,那你觉得怎么样才能解开?说穿了,你究竟为什么会有‘懦弱’这个执念?” 申屠侑沉默地站着。纵然身形已经缥缈,面上也带着森然鬼气,他也还是站得笔直。 “大概……大概我是觉得,都是我的懦弱害了她,也害了那一半定宵军的兄弟。”他闭上眼,露出痛苦之色,“我是个懦夫。” “当年,其实……” 申屠侑简单地讲了讲当年的事。 …… 千年前的时代,是一个壁垒分明、等级森严的世界。神鬼异族窥视中原大地,但饶是如此,人类自己也不肯放弃作践自己。 最低等的是战俘、奴隶,而后是家仆,再后是流民,接着才是普通庶民。再往上,才是各阶贵族。 出身流民的申屠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卑贱。 他目睹过母亲被人拖去草丛里随意摆弄,而父亲还要在一旁伏地伺候;他见过亲生姐姐被贩卖时的眼泪,也记得后来听闻某家女奴被奸杀的消息。 每当这时候,父母都说要忍。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家,因为他们手无缚鸡之力,也缺少任何头衔的庇佑。 他们像一群惶惶不安的牲畜,被天灾驱驰,被战乱驱驰,也被人祸驱驰。 所以,他一直知道,要想活下去,就需要忍耐。 遇到乐陶的那一次,他正直面自己的命运。他还记得那是一次旱灾,身边的人吃完了所有能吃的东西,最后就只能吃原本不该吃的东西。 吃自己的孩子太痛苦,所以要易子而食。 当时,他被捆在火边,呆呆地望着火苗,还要那口薄薄的大锅,心里想的居然是,吃他居然要用这么大一口锅,会不会太浪费了啊。 乐陶其实记错了。她总是记着,当年他要被煮了,但那是旱灾,哪儿来的水?一群流民,又哪儿来珍贵的铜锅? 他还记得,当乐陶走过来的时候,周围的人忽然就跪倒了一大片。他们在发抖,也在不安,并且用这种不安掩饰着背后的饥饿与凶狠,还有野狗一样的窥视——饥饿的流民们总是用看待食物的目光看待一切,哪怕对方是个漂亮整洁、牙齿洁白的贵族少女。 但当乐陶散出一点修为后,在沉重的压力下,一切窥视都消失了。 他记得自己仰望着她。那一瞬间,他居然以为她是来吃他的,并因此感到心满意足;被这样一个浑身都是光晕的人吃掉,应该是他最好的结局吧? 他这样想,却没想到她牵起了他的手。 从此之后,他就一直跟着她。 其实从那天相遇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想要叫她的名字。当时他还是个不通礼仪的野蛮人,想叫她的名字,也只是想告诉她,她很漂亮、他很喜欢她。 但当他低头看着自己赤礻果而粗糙的脚,丑陋的大肚子,还有肮脏褴褛的衣衫,再看她干净的笑容时,就油然而生一种胆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只是暗暗在心中发誓,要一辈子都跟在她身边。 他想要一直看着她。 往后的日子,无论是念书、学习兵法,还是日日夜夜的操练,他总是最刻苦的那一个。别人做十遍,他就做一百遍;他很怕自己没用,被她丢下。 当年他就是因为没用,而被拿去给人吃掉,如果他以后也没有用,是不是也会被她丢掉? 这恐惧深深地扎根在他心中,然而连他自己也是很久之后才意识到。 他只是察觉,自己拼命地在接近她。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追逐得太用力、接近得太过分,从始至终他又只看着她一个人,于是这份感情慢慢变了质。或许也不是变质,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怀揣着这个想法。 ——恋慕的想法。 所以,当她大大咧咧跑过来,说要和庄氏联姻时,他才会勃然大怒。然而出于内心的怯懦,他不敢明说自己的心情,甚至当她隐有猜测时,他选择慌张地走开。 所以,之后一次又一次,他都表面沉稳、内心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发觉了她的若无其事,却不敢问这是不是一个明确的拒绝。 其实归根结底,在他心中,无论他后来再如何战功赫赫、如何被人器重,在她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流民的孩子,是一无所有、肮脏狼狈的贱民,而她一直是那个开朗潇洒的贵族少女。 他们之间隔着壁垒鸿沟,起码在他心里如此;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他就一直保持缄默。只要不说,他们还能维持主将和副将的距离,而一旦说了,也许他连这点距离也保不住。 然而,大约她早就看出来了。 看出来的不仅是她,还有曾经的夏王、后来的大夏皇帝,所以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才用带点漫不经心和戏谑的语气,说要调他去另一支军队,当个大将军。 那时,皇帝陛下站在高处,迎着烈风,衣袍翻滚如云。他好像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总是凝视远方,如同等待谁归来。 但陛下回头时,已经又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帝王。他居高临下,望着跪伏在地的申屠侑,淡淡开口。 “怯懦之辈,最大的障碍在己心,不在他人。”陛下说,“申屠,你什么都好,唯独心思太重、想得太多,反而不如乐陶勇往直前。” 他当时很自然地说:“臣自然不如乐将军。” 陛下摇头,断然道:“罢了,朕助你们一回。你先去将稻城那些冒你名头闹事的人处理了,之后去领东安军的印,等过几年仗打完了,你就去和乐卿成婚。” 陛下总是冷淡而又不容置疑。 他已经忘了自己当时如何应答,只记得心脏一瞬被气体充满。他答应了吗?是答应了。他总还是怀着那份隐秘的期望。可是答应了,却又不敢和她明说。 居然还是永诀那一天,她自己笑嘻嘻来拥抱他,说等他将来真的成了独当一面的将军,她就接受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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