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大人心中唾骂不止。可一激动,他就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那点咳嗽的痒酿成了头颅里的疼,绵绵不绝。 怪了,难道风寒加重?他晃了晃头。 “就是这儿了。” 飞鱼卫暗暗掂了掂怀里碎银的重量,还算满意,就后退一步,道:“我就不打扰杜大人了。探监最长不超过半个时辰,时间到了我会来提醒。” 说罢,身形就没入黑暗。 但杜尚德很怀疑,其实飞鱼卫并没走。这群走狗总爱监听官员,哪会这么容易就离开。 可他也没办法计较。 “老师,老师!您怎么样了?” 杜尚德急急上前,两手抓着监牢栅栏,瞪大了眼往里看去,差点将一张圆胖的脸挤变形。这是一间单人牢房,没有窗户,好在桌椅都有,旁边还有个简陋屏风,后头放着木制马桶。 牢里有些潮湿,味道算不得好闻,但总算没有血腥味,这让杜尚德放心了一些。 “老师,是我,杜尚德啊!是杜言杜尚德!”他呼唤着。他本名一个言字,尚德这个字还是恩师亲自取的。 一个干瘦的身影睡在最里面的窄床上。幽暗的环境里,他的身影几乎没有起伏,几乎让人疑心他还有没有呼吸。 好在他到底有了动静。 “……尚德?” 老人动了动,很快撑起来,动作还算稳健。他翻身下床,匆匆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又眯起眼睛往这边瞧了瞧,才露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很快变成了严厉的神色。 “尚德,你怎么来了!”老人严厉道,“你不该来。” 杜尚德没吭声,只瞪着眼睛仔仔细细将恩师看一遍,确定他没有受伤、精神还好,才松了口气。可再看看恩师那憔悴瘦削的模样,杜尚德又不由鼻子一酸。 “老师有难,我怎能不来!”杜大人说着,又拖出一个食盒,从里面端出来几碟吃食,隔着栅栏,一样样往里送。 “这都是您爱吃的……” 卢桁张张嘴,到底没能再严厉下去。他只是叹了口气:“你来干什么?平白拖累了自己。尚德,你明明知道我是为什么被下狱。这……都是我自作自受。” “……老师!” 杜尚德动作一顿,猛地抬头:“不,尚德明白,就算这大梁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贪污受贿,老师也会是唯一清白的那个!” ——咳咳。 身后的黑暗里,传出了飞鱼卫不满的咳嗽声。 杜尚德没搭理,因为他知道自己说的是事实。 不错,这次卢桁被下狱,罪名是贪污受贿。说是有一位绝对可靠的证人,指控他三十年前收受高额贿赂,使大梁蒙受了巨大损失。 可是,这绝无可能! 老师怎么可能贪污受贿……卢桁卢大人怎么可能贪污受贿?还记得二十年前,也有官员攀咬,说老师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结果飞鱼卫搜遍了老师的屋宅,只搜出反复打了补丁的衣服、正反面写满了的练字纸,连仆人都只有两三人,西边屋顶破了都没修,就拿个铜盆接雨水。飞鱼卫费尽全力,最后搜出来可怜巴巴几张银票,还全是朝廷发的官票——给星官的贴补,老师竟都没怎么动。 再说,字如其人,老师为人刚正不阿,写出的文字也堂堂正正。书文做不了假,大道做不了假,老师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去贪污受贿? 荒唐!可笑!栽赃老师竟然用这般荒谬的罪名,却还真的成功了! “老师,您放心。虽然今日只有我来,可我们不少人都知道,您肯定是无辜的。”杜尚德握紧栅栏,低声道,“他们只说有证人指控您贪污,却不肯说谁是证人,这不就是没有?国朝从未有如此先例,无缘无故就冤枉官员……必定是有人蒙蔽了陛下!我们一定会找出那人,为老师洗刷冤屈!” 杜尚德非常坚定,也非常怒火。 然而,面对学生的怒火,卢桁却只是张张口。他想说什么,最后只无声地闭了闭眼。他端起一碗清粥,慢慢喝了下去,连喝了好几口。末了,他放下空碗,叹了口气。 “汤清米白,真是一碗好粥。”他哑声说,“老夫曾一直以为,自己能践行这清白刚正之道……尚德啊,如果老夫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无辜,便好了!” 这意思……? 杜尚德愣住了。 “老师,这……您在说什么?” “我在说,我这个老头子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无辜。”卢桁跪坐在地,脊背笔直,平静异常,“我——确实犯了大错。如今被打入大牢,是我自作自受。” 杜尚德沉默片刻。 “老师,如果有人在威胁您……” “不,尚德。你不该管这件事。” 卢桁非常固执地摇头,又反过来关切道:“倒是你,嗓音沙哑、中气不足,还咳成这样,这是怎么了?” “吹了点风,大约凉着了,咳咳……上了年纪是这样。”杜尚德咽下一口唾沫,没说喉咙里隐隐有种血腥味。他还想再苦口婆心地劝一劝老师,可是头晕忽然加重,令他坐在原地,什么都说不出。 诏狱里,一时只剩下两人的喘气声。 “尚德?”卢桁察觉到了不对,推开碗碟,抓住了栏杆,尽量地仔细看来。一看之下,他就深深皱眉:“尚德,你面色太差!病得这样重,怎么不在家养着?你……唉!” “老夫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所以你才更要保重自己。快,快回去罢!” 杜尚德反复揉按了几下太阳穴,还想坚持:“可……” “——走!” 卢桁严厉喝道:“不许为老夫一个半截入土的人,耽误了你自己的身体!” 望着那双眼睛,杜尚德明白了:老师是认真的。 杜大人沉默半天,终究颓然叹了口气:“那学生改日再来劝您。” 他倔强地留下这句话,站起来要走。可没想到,刹那间晕眩加重,他脚下一个趔趄,要不是手里及时抓住栏杆,差点整个摔倒在地。 “尚德?” “没,没事……兴许是学生近来疏于修炼。惭愧,惭愧……” 杜大人感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他以为自己在正常说话,其实只是发出了一串嘟哝,好像个梦游的人。 作为工部尚书,杜大人向来是个实干派,多年来都在埋头钻研敲敲打打的活儿,修炼向来马马虎虎,再加上爱吃重糖重油的食物,向来是有些头痛、头晕、体虚的毛病。 卢桁也知道这一点,可他眯眼瞧着学生的模样,却总觉得不对头。可惜他身陷囹圄,修为被封,此时就是个寻常老人,实在看不出端倪。 最终,他只能不放心地叮嘱:“出去后,还是要寻御医看一看。” “哎,哎,学生知道了。老师您也要保重身体,您的脸色也不好看,学生回头也得设法请名医进来,为您把把脉。” ——杜尚德以为自己在答话,以为自己做出了这番得体的回答。 然而实际上,他根本只说出了开头的那个“哎”字。 在这一声“哎”过后,这位工部尚书站在原地,忽然浑身抽搐。 他的手还牢牢抓住栏杆,整个人却剧烈地颤抖起来,紧接着,他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怪异的“咕嘟”声——那是什么声音? 没等卢桁反应过来,就兜头迎来一大捧血——杜尚德竟呕出一大口发黑的血液!紧接着,又是一口。 “尚德——!来人,快来人啊!”卢桁猛地站起来,重重捶着栏杆,大声呼喊,“尚德,尚德,快!调整丹田,封闭气息!!” 可没有用。 短短片刻,杜尚德似乎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他不仅是在大口呕血,更是从七窍都喷出血来。他的眼珠用力向上翻起,只剩了两颗血丝密布的眼白。 随着血液的大量失去,他的皮肤也迅速干枯、干瘪。很快,他整个人委顿在地,仿佛一张被揉皱的纸,一动不动了。 卢桁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来人啊——人都在哪儿?!”他吼得声音整个破了,一下下砸着栏杆,全然没察觉自己的双手已经血肉翻出,“人呢?大夫,叫大夫啊——!” 直到这时,暗中隐藏的飞鱼卫才现身。 飞鱼卫如同突然出现,蹲在杜尚德身边,伸手察看。 卢桁急道:“快输入灵力,保住他的心脉!” 那飞鱼卫抬起头,露出一张寻常至极、毫无记忆点的脸。他带着一点迟疑,一点不可思议,还有一点本能的怀疑,说:“杜大人已经死了。” ……死了? 卢桁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 “……不可能!”他暴怒起来,伸手想去抓那飞鱼卫,“快按老夫说的做,先护住尚德心脉,否则老夫一旦出狱,唯你是问!” 面目寻常的飞鱼卫皱着眉,手里握住刀柄,盯着卢桁,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他似乎想通了什么,松开眉毛,也松开刀柄,站起身。 “卢大人,我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杜大人死得蹊跷,偏偏还在我当值时,这事我定然要追查。”他谨慎道,又露出些许不屑,“不过卢大人,你要威胁我,也等真的出来再说吧!” 说罢,他抓起杜尚德的衣领,就打算将这具新死的尸体拖走。 卢桁哪里看得下他这么侮辱自己的学生?当即愤怒得身体颤抖。 却又无可奈何。 恰在这时,诏狱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呵斥,紧接着是爆炸声,还夹杂着利刃破空的声音。空气震动起来,无形的道意蔓延四散。 那是书文的气息。 有人在诏狱门口斗法?有人入侵! 那飞鱼卫倏然丢开杜尚德,拔出长刀,就要迎敌。而卢桁失去修为,不明所以,还在徒劳地伸手,想要拉回学生,仿佛那样就能挽回他的生命。 ——砰! 又一声响动。这回这声音距离他们就很近了。卢桁也抬起头。 ——砰。 又一声。这一回,面目寻常的飞鱼卫倒下了。 卢桁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迟缓地转动眼珠。终于,他看清了。 入侵者身披厚厚的冬日斗篷,戴着宽大的风帽,手里一截雪亮的剑光。帽子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有一小截下巴露在外面。那显然是个年轻女子。 卢桁忽然睁大了眼。难道…… 剑光收回。 入侵者拉下风帽。 “卢爷爷,我来劫狱带您出去。” 她扫了一眼那新鲜的尸体,露出迟疑之色:“这是……发生了什么?” 卢桁突然猛烈地喘息了两声。 “乘月……快!” 他顾不上问这孩子为什么突然出现,顾不上一切疑问,只抖着声音:“救救他……救救尚德!”
第168章 怪异 ◎救出◎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375 首页 上一页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