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是谁问的,是毛必行吗?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一天大家都在,庄梦柳也在。他似乎是坐在一旁的石头上,专注地、含笑地听着。 于是,她就讲了很多老师的故事。那一天她一定也讲了那个战场上的故事,讲了老师说的话,讲了她为什么如此深刻地记得那个场景…… 为什么? 她为什么如此深刻地记得那个场景? 一定是因为,她刚才没有想全。那一天老师还说了什么,在“生命可贵”之后,还说了什么。 老师当年……老师当年,到底还说了什么? ——要活着,要竭力活下去。生命可贵。 ——可是,这位大人,活着太苦了,太苦了啊…… ——那也要活。 ——可…… ——哪怕一辈子都看不见改变,哪怕一辈子都不会有改善,也要竭力活下去。因为…… 因为…… 她想起来了。 模糊的意识里,老师的背影再次出现。她映着太阳的方向,纵然那只是一轮即将没落的残阳;她留给她的是一道背影,庄严、肃穆,却又温柔坚强。 记忆中的老师向那个人伸出了手。 现在,时隔千年,云乘月也在怔然中伸出了手。 不知不觉,她们两人的身影似乎重叠了。她在思想中溯回了时光,直抵从前,站在了老师当年的位置,也许也是第一次真正明白了老师的想法。那是仅靠语言无法传递的感受。 老师说,因为…… 云乘月张开口。 “……因为,人类是只要怀抱希望,就能绵延不绝的存在。” ——希望。 她伸出的手,也同时抓住了一道光。这是一道金红色为主、夹杂着无数火彩的钻光。当她没有看见它时,它丝毫不起眼,仿佛压根儿不存在;可当她切切实实地抓住它,它就变得耀眼、灿烂、不容忽视。 就像是…… 光芒化为两个文字:希望。 就像“希望”这个词的含义一样。 “抓住你了。” 云乘月清醒过来。她微笑,眼角却有些泛红。 她捏住它,攥紧它,将它的光芒牢牢掌握。也就在这时,原本庞大的压力消失了;她顺利地切入阵法,如水流入海,轻盈地流入了那片黑暗。 她进入了星祠内部,如预想一般悄无声息。 没有任何人发觉,除了…… 星祠的高台上,朱雀星官振臂欢呼。 水幕背后,依旧坐着辰星。但太子没有来。太子忙于监国,或说沉迷监国,正在玩他的朝政游戏。 辰星安静地坐着,只是忽然扭过头,看向岁星之眼。 岁星之眼——这口井静静地立在那里。古朴,幽凉,如大地之眼,也如跌落的星星的尸体。 辰星知道,那口井可以联络天上,也能深入星祠内部。当她需要喂养这星祠内部沉睡的怪物,就会将人从井里扔进去。这样看的话,这井又像一张贪得无厌的嘴。 她为什么忽然注意这口井? 辰星也说不明白。就是一刹那,她心意波动,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仿佛是……有什么和她深切相关、至关重要的东西,进入了那片黑暗的禁地。 她有些心神不宁,也有些迷惘。可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要进去看看吗? ……不,还是算了。她必须监督太清剑。 她回过头,继续注视着太清剑带来的盛宴,注视着那些为了太清令而狂欢的人们。他们都以为天上真的会掉馅饼,正感激涕零、正心怀侥幸。 如果他们知道,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会被投入这口井,将血肉供奉为黑暗的食物,他们还会这样高兴吗? 辰星这样想着,低下头,抱紧了怀里的银镜。 如果那个人还在就好了…… 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 她脑海中闪过了云乘月的脸。 岁星…… 不,不对。她怎么可能依赖她?要依赖也是依赖陛下。 一定是她出了某种问题。不能想,不能想…… …… 黑色的、无尽的汪洋大海。 这是云乘月见到的景象。 星祠只是一座建筑,虽然宏伟,可空间终究有限。可是进了这内部,就仿佛到了另一个天地。而这天地之间是海,且只有海。 哗啦—— 她甚至能听见海水拍打礁石的声音。 除了上下,左右四方在这里都失去了意义。云乘月凌空而立,四面看看,忽然远远见到了一点光芒。 很久以前,在另一个世界里,她听说在很深的、阳光无法抵达的海洋里,生活着一种会发光的鱼。它们在前额伸出长长的触角,仿佛一根鱼竿,而鱼竿末尾就是一点光芒。 这点光芒会吸引迷路的小鱼迎头赶上。当它们好不容易抵达光芒,才会发现那不是光明,只是诱饵。在光芒背后,是面目狰狞、没有眼睛的怪鱼。但是已经晚了,迷路的小鱼会被捕猎者一口吞掉。 现在,她看见的光芒也会是捕食者的诱饵吗? 云乘月思索了片刻,决定先掏一瓶元灵丹出来吃掉。她出门什么都可以不带,补给必须带够。 调息片刻,等力量完全恢复,云乘月又掏出一辆飞舟。这还是胡祥师兄送她的,是感谢她在罗城救了人,据说是胡师兄十年磨一剑的得意之作。 云乘月不知道这飞舟具体好在哪里,只知道它外观简洁,类似一只两头翘起、有水波纹的梭子,每一根线条都优美流畅,行驶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速度随心控制,飞得又快又稳,还水火不侵,内部又能调节温度…… 哦,这样一想,果然是样样都好的精品飞舟。 坐在飞舟上,云乘月向前飞去。飞舟自身有防御系统,但为了避免和星祠阵法发生冲突,她把飞舟的防御关闭了,还用“梦”的瑰丽覆盖了整座飞舟。 黑暗的大海静谧极了,只有浪涛声一次接一次,每次的间隔都一样。单调乏味。 云乘月往下看了一眼。 她什么都没做,仅仅是看了一眼,甚至还打了个呵欠。 又有点困了……攻破星祠防御阵法,终究是个费脑筋的工作。 但还得打起精神。 这样想着,她站了起来,一脚踏上船头。腰间的玉清剑和上清剑都回应了她,无需拔剑,就有剑风凝聚。 一切都很静,但空气悄然收紧。 近了。那点光芒越来越近,从一豆变成了一捧,继而是一片。她看清了光芒的来源——是烛火。 眼前出现了一座悬浮在半空的平台。那台面上铺得有砖,又放了桌椅、床铺,两侧还立着书架,书架上满满地摆了书。 书桌两边又各点了一盏灯,两盏灯都蒙着灯罩,上头绣得有雅致的。摇曳的灯火照亮了伏案写作的人。 那是一名男性,动作专注沉静。他着一身深蓝织白竹纹的道袍,戴小冠,侧面被灯火映亮,其人浓眉大眼,颇为英武。若非周身虚化,就与活人无异。 在他身旁,还有另一名男子,也是身形虚化的死灵。他约莫四五十岁,一身暗红官袍。此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愁眉苦脸,时不时看看下方的黑色河流,又朝四面八方张望,心神不宁的样子和道袍男子形成鲜明对比。 云乘月发现,她见过这名穿官服的死灵。 “杜大人?” 她选择出声。她还保持着拔剑的姿态,只是解除了“梦”的遮蔽。 “是谁?!” 杜尚德惊愕地站起身。 那名蓝白道袍的男子也讶然抬头。在望过来的刹那,他手中毛笔一颤,滴落饱满墨汁,重重跌在纸上。 “……妙音?!” 云乘月有些讶异,说:“你认错人了。” 男子一怔,面露恍然,歉然道:“是,我认错了,只是刚才那一眼……对不住。”他放下笔,略一拱手。似乎没有敌意。 云乘月并未放松警惕,只问:“严伯舟?” 男子已然平静下来,神色沉稳。他细细看了云乘月一遍,半晌才说:“正是。” 云乘月又看向另一位眼巴巴的男子,再问:“杜尚德杜大人?” “是我……是我!”杜尚德激动起来,拱手做礼,“不知姑娘是……” 不待杜尚德说完,严伯舟竖起食指、抵在唇边,低声道:“嘘——不要吵醒它。” 哗啦…… 黑色的海浪高了一些。 顷刻,杜尚德面色微变,那激动的神色淡去,换上警惕与一丝淡淡的恐惧。他不安地看向黑海,紧紧闭了嘴。 “跟我来。” 只见严伯舟转过身。他身前有影子波动,之后凭空开辟出一条小路。 他率先走进去,杜尚德紧随其后。 云乘月考虑片刻,也跃下飞舟,跟着前进。 在她走进那条小路后,入口就在身后关闭。那一直回荡的单调的海浪声,也听不见了。 “……到这里就暂时安全了。” 此处别有洞天。 一座四面来风的凉亭,放眼望出去是一片荷塘。初夏有花,花下有鱼;夜色正好,有月无星。 亭中有棋盘,还有一本卷着的棋谱。远处有灯火人家。一派富贵闲雅的景色。 可惜都是假的。 “这是我抽取一段记忆塑造的空间。能踏足的只有这片亭子。外面逛不得。” 严伯舟说完,又分别请她和杜尚德坐下。他温和道:“现在,还要请姑娘说明来意了。” 作为死灵,他周身却弥漫光明气息,好似雪山金照,冰冷清高,又坦荡纯粹。只在那光明之下,压着一点挥之不去的死意。 “我姓云,名叫云乘月。”她拱拱手,看向面露惊讶的杜尚德,“杜大人应当听过我的名字罢?实际我也见过杜大人,就在诏狱中。” 她简单讲了讲在诏狱的经历。 杜尚德听得双手握紧,面露茫然,好一会儿才道:“原来我是真的死了……我竟还抱着一点期望,想或许我只是魂魄出窍,还有还阳的可能……” “老师呢?”他又询问卢桁,“老师可安好?” 待听到卢桁已经离开白玉京时,他舒了一口气:“离开就好,离开就好。近来京中气氛诡异,老师那人性情刚直,得罪过许多人,怕是会被落井下石。” 云乘月听出了些端倪:“杜大人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杜尚德一怔,苦笑道:“惭愧,我生前一无所觉,死后魂魄被牵扯进来星祠,多亏严大人相助,才没让我被那黑浪中的怪物吞噬。” “星祠本该是神圣之地,怎会生活着这般东西?再想到之前罗城星祠的谣传……不,现在我已经明白那不是谣传。” 杜尚德深吸一口气:“云姑娘,这星祠里关着的,是不是真是传说中的上古怪物——神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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