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这些曾经被当作养料的神鬼,却成了他们前路的障碍。 薛无晦是有些懊恼的。他总觉得,现在之所以要为虚渊而苦恼,都是因为他当年多此一举,要把虚渊留下,又偏偏把虚渊镇压在了白玉京的星祠中。如果换一个神鬼,虽然没那么耐用,但现在也不必烦恼吧? 况且,云乘月现在实力尚未恢复,连自己也不如,何必让她多添烦恼。 就让她以为那是太清令作祟,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她不进星祠内部,就不会发现端倪。 薛无晦计算一番,觉得没什么问题,就看向杨嘉。 “杨道友还有什么疑问?没有的话,我们就可以下山了。” 杨嘉却说:“我真想到个问题。” “……哦?” 薛无晦沉默一瞬,心想,他难道听不出这是句客气话?有什么问题大可以边走边说。 不过他不好说出来,就维持着淡漠的表面,只点点头。 杨嘉就问:“我想起来,死灵的力量应该比生前更强。为什么听白泽说话,就像你变弱了一样?” “因为我确实变弱了。” 这个问题不大让人高兴。薛无晦嘴角抽了抽,有点不情愿,但还是选择回答。 “……也是我倒霉。杨道友可知道,一直到第七境之前,修士如果成为死灵,都是实力更强,而唯独第七境修士,死后会更弱?” “这……” 杨嘉无言。他知不知道?他当然不知道!他只是个区区第五境修士罢了,连第六境都还没看见希望,哪儿敢想第七境? 薛无晦看他吃瘪,心里舒服了,便微微一笑:“王夫子就是一个例子,他生前是第七境,现在成了死灵,实力大不如前。” 杨嘉忍不住反驳:“王夫子是鬼仙,有星祠供奉,神智不失。” “对第七境修士来说,鬼仙还是死灵,都差不多。” 杨嘉:…… 好吧,他确实想象不出飞仙境是何等高远的存在。 “我不明白。” 杨嘉有些抱怨:“神鬼这么强悍,养它们的人必定更强悍。都强横至此了,横着走也不怕,何必搞这么一出又一出?” 可还没等薛无晦说话,这位年轻的夫子就赶紧自己摇头。 “别别别,别回答我。我就是随口一说。” “我暂时不想搞明白这些阴谋了。搞明白了也没用。”杨嘉手一摊,破罐子破摔,“我只想知道,我能做些什么?你们又想让我做什么?” “杨道友真是道心通达。” 薛无晦有点促狭地说,又端正神色。 “我们需要你站出来,也需要更多的人站出来,去帮助更弱势的人——去帮助和令妹一样的人。尤其是当灾难来临时,要有人护住无辜百姓,我们才好专心对付敌人。” 杨嘉不语,细细端详对方。 “白泽”坦然地望着他,眼神沉静幽深。说谎的人没有这种眼神。再看他脚边,那死气凝聚的黑影还在张牙舞爪,鬼气森森的。 杨嘉忍不住想:在话本里,你这样的才是反派。 但他承认,“白泽”的话打动了他。去帮助和冉冉一样的人……是啊,如果连他的家人都逃不过去,天下有多少人还在经历这样的事? 他是明光书院的人,不能辜负书院的教导,也不能辜负自己的大道。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 况且,逃避有用吗? 至此,杨嘉下定决心,站起身来,长长一揖。 “我愿意加入照天教。”他郑重道,“请白泽教我对付神鬼的技巧!” 成了。 薛无晦真心实意地微笑起来。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他还是很高兴。这是好的开端。 有了杨嘉在,他们的组织就不局限于死灵和半死灵,而可以更多往活人去发展。这样一来,组织扩大速度会大大加快,将来对付朝廷也就更有把握。 如果云乘月知道,她也会高兴吧? 想到这里,他就想联络她。也许是这鬼山上风雪太冷、星光太亮,一切都是冷的,连他自己也是冷的,于是他忽然有些想念她的书文——那永远如春风和煦、如春阳温暖的存在。 但是,他没有联络上她。 音讯送出去,明显被屏蔽了。 这是第一次。 她在做什么?对,他知道,她说过要去白玉京星祠看看。她之前也去过,当时乐陶和申屠侑陪着她,也没怎么样就回来了。这一次他以为也差不多…… 等等。 薛无晦的眼神凝固了。 她难道……是进了星祠内部? 怎么会?不,不应该。想进星祠内部,首先要掌握防御大阵的核心书文。庄梦柳必然早就改写了大阵,她不会知道,也进不去。 可……万一呢?谁知道那防御大阵改得怎么样?万一庄梦柳太差劲,改得到处都是破绽,被她一眼识破怎么办?毕竟是她。 薛无晦有点心烦意乱,但尚且平静。他对杨嘉说:“杨道友且看顾令妹。”说完就走到一边。 再联系一次。 没有回应。 再试一次。 还是屏蔽的状态。 薛无晦垂着头。他看见脚边的黑影,这些显化的、张牙舞爪的死气,忽然觉得它们很丑。他拧起眉,在心中轻咤一声:滚! 死气“嗖”一下缩了回去,生怕慢了一步似的。 薛无晦却还是气不顺。不如说,看见自己身为死灵的证据,他反而更心烦了。 再试一次…… 通了。 耳边听见她的声音,他还来不及舒心,整个神情就冻住了。眼神都结冰。 “……杨道友!” 他猛一转身,好歹还记得这一茬。他竭力保持平静,周身汹涌的死气却出卖了他的心情。 杨嘉吓了一跳,险些拔剑自卫。 “我要……暂时离开一会儿。鬼山已无异样,杨道友可自行下山。” 啊?杨嘉愣了一下,竟反应过来:“是云乘月出事了?让我也……”去看看。他是生机大道修士,天然会治疗,而且他和云乘月大道相同,效果会更好。 可话没说完,“白泽”已经消失了。一点踪迹都没留,也没有任何力量波动。 杨嘉试图寻找他去哪儿了,无果。他只能独自面对雪景,怔怔一会儿,思索自己何去何从。 还是先带冉冉下山吧。 他想了想,又给王夫子递了个消息,简单说了说自己今天的遭遇、困惑,再告诉他自己的去向。很快他就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王夫子:[老夫没有意见。这个照天教听上去不错,也可以为老夫引荐一二。] 杨嘉:…… [我还以为您老人家早就入教了!] 他没忍住,没好气地呛了一句。 王夫子:[嚯嚯嚯,确实——这也说不定哪!] 杨嘉:…… 您自己有没有入教,自己不清楚吗?王夫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老爱和小辈开玩笑。 杨嘉又好气又好笑,却是放下了最后的担忧。他重新抱起妹妹,抬头望着清澈的夜空,多少年来第一次觉得放松。妹妹也许能完全治好,他也不用再刻意冷着妹妹……如果给妹妹道歉,她能不能原谅他以前的隐瞒?唉,也许是不能够的。可只要她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他就满足了。 妹妹即将拥有崭新的、完整的人生,他真高兴。 所以他更要竭尽全力,为妹妹守住这个世界。 杨嘉正轻松呢,刚一转身,面前却又突兀地出现了个人——是“白泽”!悄没声息的!他吓了一跳。 “杨道友速速与我同来!” 青年一把拉住他。 杨嘉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就被拽着一起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白泽”的手紧紧箍在他手臂上,出奇地用力,而他的脸色也出奇地苍白。那双眼睛一直黑沉沉的,现在却隐隐泛了层猩红的光。 杨嘉本能地感到恶寒,移开了目光。他来不及观察周围环境,只知道四周虽然光线黯淡、阴森冷寂,却显见是一座华丽宫殿。 而在不远处的烛台下,有个血糊糊的人躺在前面,头歪向一边,一动不动。那人显然受了重伤,看着极其凄惨,身体和肢体都有扭曲的地方;暴露的伤口中,白骨都碎成了渣。第一眼看去,他简直不能够认出那人是谁。 “云……乘月?” 杨嘉辨认了一下,才不确定地出声。 旋即手臂一痛。“白泽”更加用力地抓住了他。他也像如梦初醒,整个人都在发抖。 “救救她!” 那见面以来始终从容镇定、风度翩翩的青年,现在失去了全部的冷静。他阴沉着脸,声音嘶哑不少,急切又凶狠,眼神却止不住地慌乱。 他好像忘了一切,只能重复一句话。 “杨嘉……救救她!” …… 白玉京。 星祠前头好像出事了? 云清容探头去望。 正好风起。冰凉的夜风迎面扑来;云清容一个激灵,突然感觉清醒不少。之前一直困扰她的疲劳、迟滞,仿佛也被夜风吹散。像从一团粘稠的液体里钻出来,终于能大口喘气。 “呼——” 刚一口气呼出来,就听见四面八方掀起了喧哗。 云清容四下探听了一会儿,听明白了:太清令的仪式被打断了!太清剑也掉在了地上!现在,星祠的大人们正解释缘由。 “那今后还有太清令选召吗?”人们问。 大人们含含糊糊,说“以后再说”。 有人失望:“那就是没有了!” 有人乐观:“说不定明天又有!” 有人无所谓:“反正也轮不到我!” 有人幸灾乐祸:“哈哈,轮不到我,可也轮不到隔壁那谁了!” 形形色色的人们,也有形形色色的反应。 云清容听了个大概,不觉也叹了口气:哎呀,她也曾幻想自己被选中,一朝青云直上呢!不说和云乘月比……起码,也不差太多嘛。看来梦要醒了。 她回头敲敲车框:“云乘月,你要不要下来看看?” 里面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会儿,才传出一句:“不用。回去罢。” 云清容没有异议,只扭了扭脖子,再抽手捶捶酸痛的肩。真是怪了,白天困得睁不开眼,这会儿倒是精神了,难道她有夜猫子的命? 她摸摸怀里,确认那宝贝铜蝉还在,这才驱赶马匹,慢慢将车掉头,预备回去。 人很多,有些乱哄哄的。边上有绑着黄袖标、举着小旗子的人在指挥秩序;他们嚷嚷着,叫人们乖乖按顺序走路,不要拥挤。如果有人钻来钻去、不听劝告,他们就会亮出手里的鞭子,大声喝骂,如果对方还不听话,那就休怪铁鞭无情。 云清容知道,那都是所谓“百姓兵”,是朝廷征召来维护秩序的人。他们都是有点修为的人,不在官吏名册中,却也领些俸禄,还握有朝廷配给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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