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乘月放下茶杯:“然后呢?” “然后……阿娘忽然突破,成了第四境修士,很快又到了第四境中阶。”庄清曦忍不住流露担忧之色。 云乘月的目光在她面上扫了一圈,口中淡淡道:“修为提升是好事,你不为她高兴?”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般浅显的道理,谁会不明白?”庄清曦有些气恼,以为云乘月在讽刺自己,“阿娘在第三境待了很久,不管如何努力都……都没有太大进益。可忽然之间,她就成了第四境修士,又忽然之间,她就有了第四境中阶修为,说和那只金蝉没关系我都不信。” “难道是被太清令选召?” “可不可能啊,太清令明明取消一段时间了,阿娘从哪里去找太清令?总不能是太……” 庄清曦忽然闭嘴。 云乘月盯着她:“太什么?” 庄清曦神色不自然:“没,没什么……” “太子?”云乘月挑起眉。 庄清曦还是不说话。 “你不承认也没用,我那天可是看见她和太子在一起了。”云乘月说得风轻云淡,“看来,这段时间你娘都和太子在一起,是吧?” “别告诉我……你大伯父甚至打起了让你娘当太子妃的主意?” “……那又有什么不行?!”庄清曦也不隐瞒了,愤愤道,“原本我娘就该和太子定亲,原本我娘就该是太子妃!是你娘偷走了她的人生!她委屈了这么多年,就算真的和太子成亲,又怎么了?” 云乘月问:“你觉得这是好事?” 庄清曦想说“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是好事吗?她想起娘亲的模样,想起她永远一袭白衣的身影,想起她坐在幽静的院子里画画、写字,总是凄冷孤单。 府上许多下人都偷偷同情她,说她是被那个假小姐的阴影压得喘不过气,这话听得多了,庄清曦也就越来越愤愤不平。可有时候,当她静下心神,依偎在娘亲身边,看她文文静静地做着那些事的时候,她忽然又觉得,娘可能是享受这种孤单的。 那样的娘亲,真的会忽然想要嫁给太子吗? 她从来没有听娘亲提起过太子,更别说任何怀念或者失落…… 可娘亲为什么突然又去伴随太子左右?甚至一宿宿的不回家。她担心娘亲,去找过大伯父,大伯父却让她不要管,看起来还很有些高兴、得意的样子。她就知道,大伯父是真的希望府上出个太子妃。 庄清曦怔怔地坐着。 云乘月也在沉思:庄怀星忽然被太清令拔擢修为,是它有意安排吗? 可这样有什么好处?想来想去都想不到。 还是说……她是主动谋求的? 云乘月立即问:“庄清曦,依你看,是你娘主动去找太子的,还是太子主动找她的?” “当然是太子殿下主动……” 庄清曦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最后不情不愿地说:“先是有一天,太子殿下来府里赴宴,很高兴的样子,喝了不少酒,还喝醉了。娘正好在旁边,就去照顾殿下,照顾了……照顾了挺长时间。后来,娘又寄了一封信出去。再之后,就……” 所谓“照顾了很长时间”,恐怕是“照顾了一晚”的委婉说法。 “是有些怪。”云乘月喃喃道,忽然想到什么,“庄清曦,我想问你个问题,我们两个人的母亲,关系果真很差吗?” “……什么意思?” “你娘果真很恨我娘?” “那还有假?”庄清曦惊诧起来,“我小时候听见过好几次,娘说她最恨的人就是宋幼薇,长大了倒是没怎么听过。但娘深恨宋幼薇,我不止一次见过她画那人的画像,再用剪刀剪个粉碎。” 那是真的很恨了。云乘月若有所思:“那你觉得,她是因为我娘抢了她的人生,才这般恨她吗?” “不然还能为了什么?”庄清曦不以为然。 为了什么? 三十年前。真假血脉。婚约。天赋差距。性格差异。还有……奉剑女官身死案? 云乘月冷不丁问:“庄清曦,你父亲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你这人好没礼数,哪有这样问的?”庄清曦瞠目结舌了一会儿,才犹豫道,“我没什么印象,听说是我出生不久,父亲就不在了。” “那你母亲是什么时候开始服丧的?” “我娘没服丧……”庄清曦声音又小下去,“至少娘从没说过自己在服丧。你要问时间,应当就是我爹不在后吧?” “你觉得你娘很怀念你爹么?” “这……” 庄清曦憋住了。娘亲从没提过爹,一次都没有。 云乘月站起身:“这样罢,你回去查一查,你娘是什么时候开始服丧的。如果你查明白了,我就答应带你去梅江宴。不过先说好,这次梅江宴可能很危险,你要好好考虑。” “果然要出什么事?”庄清曦猛然站起,喃喃道,“我就猜到,我就猜到……既然这样,我更加不能让我娘一个人去梅江宴!” “你娘果然要去?”云乘月神情怪异起来,“那我还真的有个荒谬的、没有根据的猜想了……” 送走庄清曦后,云乘月拿出通讯玉简,找到一个人名。 [庄夜,你尽量帮我查一个人……不,应该不算什么麻烦的人,只是时间有些久。三十年前的一个奉剑女官,曾经在庄府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据说被我娘杀了的那一个……] 庄夜是个能干人物。几天之后,结果就悄悄送到云乘月手中。 再过几天,庄清曦的回复也来了:“我不是很能确定,可我娘仿佛不是在我爹去世后穿的白,而是三十年前……也就是宋幼薇出走京城之后。” 云乘月基本确定了。 她将传讯的特殊用纸举起来,让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字迹。在阳光的照射下,纸张忽然燃烧起来,最后在她手里化为极细的灰尘,落在地面上,没有丝毫踪迹。 “也是可怜人。”她倚在窗边,自言自语。 “——谁是可怜人?” 薛无晦推门进来。他当然还是“白泽”的样子,面容平淡到模糊,只眼睛又黑又亮。他背着一个医药箱,一走进院子里,就带来一股淡淡的药味。 “白泽大夫回来了?”云乘月笑了,“今天这么早,孩子们也肯放你回来?” “请了半天假。”他放下药箱,在院子里坐下,面无表情,“再说,药用完了,洛小孟才要去拿货。” 薛无晦目前的身份,是某家医馆请来的大夫,最善给小儿治病,忙得成天早出晚归。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冷冷淡淡的样子,许多大人一见就怕,可孩子们总喜欢往他跟前凑,一个个都变得乖乖的,最多拉着他衣角说“要白大夫喂糖”,然后在屁股上挨大人一巴掌,骂他们“没礼貌,白大夫是给你看病的,不是给你买糖的”。 但薛无晦的药箱里到底是装满了糖果,是很便宜的小小的糖块。云乘月去看过他,他坐在医馆里,总是冷着脸,飞快地看病、开药,在喊“下一个”的时候,又飞快地给孩子们嘴里塞一颗小小的甜滋滋的糖。 大人们就很不好意思,又很感激地带着孩子离开了。 来看病的孩子里,有一些是护身蝉的受害者,也有一些是单纯的生病。但不管哪一种,都很容易哇哇大哭,吵得人耳朵生疼,连他们爹娘都烦。可薛无晦还是那么端坐着,冷淡得不容动摇,说话语速都不曾变化。像个定孩神针。 云乘月很佩服他。她自问是受不了耳边那么点大的孩子吵吵的,她会头疼。 “前几天,我让庄清曦查的事情……” 她将结果告诉了他。 薛无晦也露出惊讶之色:“这么说……” “不无可能。”云乘月说,“不过,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先别管她,顾好我们自己。”薛无晦倒是全不在意,“我们再来说说梅江宴的事,你在场内,行事须万分小心,我会在场外做好其他布置……” …… 梅江宴举行的那一天清晨,也有人倚在窗边,喃喃自语:“我究竟能做到什么?” 这句话无人听见,无人回答。 时间只是顺利地来到了宴会将开之时。 风还冷,雪还下,阳光却带上了明媚之意,空气也通透许多。 梅江宴在京郊举行,就在蜿蜒而过的江边。江畔梅林绵延,白的、粉的、红的交织成云,落英纷纷,芳菲处处。据说其中还有百千年的古梅树,守护京城至今,依旧年年春色动人。 为了这次梅江宴,季双锦从一月初就进入了忙碌状态,有时饭都顾不上吃。作为三清阁的官员,他们要清查环境、排除危险,确保最近频发的“半死灵闹事”事件不对梅江宴产生任何影响。 但是季双锦忙得很高兴。 自从上个月与云乘月一战,她就像突破了什么瓶颈,短短一月内,她就观想出了一枚新的书文——醉,修为也突破到了第四境初阶。 第四境——她从没想过,自己能在三十岁之前达到这个境界! 季双锦很高兴,加上阿苏彻底康复,每天很精神地跟在她身边,她就更加高兴。她也因而愈发笃定:朝廷和护身蝉都没有问题,是云乘月被邪祟蛊惑,走上歧路。 如果能把乘月拉回来…… 虽有这个念头,季双锦却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因为太忙,她甚至没有思考的时间。 仅有的一点空闲里,她又忙着研究新得到的“醉”字。这枚书文非常特别,笔画飘忽、光泽闪烁,仿佛一坛美酒,散发着醉人的醇香,轻易就能动摇人的神智。 季双锦有些惊奇:自己竟然能领悟出这样的书文?她很少喝酒,平时顶多喝一些甜甜的米酒,从不知道那些辣口的酒有什么好喝的。 除了意趣之外,这枚“醉”字的法度也有所不同。 她自己以前的书文,“礼”、“悦”、“冰”、“火”都是秀丽端方的楷体,一笔一划皆从定式,宛如大家闺秀。 可这枚“醉”字,却是一枚风格狂放的草书,其形飘飞奔放,好似一人醉里挑灯看剑,月下举杯邀舞。 总觉得,和她有点格格不入…… 不过,自己的书文,怎么会和自己格格不入?真要是格格不入,那根本观想不出来。 季双锦失笑:她一定是太过忙碌,都忙傻了。 “双锦。” 她连忙收起书文,回过身,同时解释:“我没偷懒,我是来检查阵法边缘……” 来人忍俊不禁:“我可不是来抓你偷懒的。” 乐水一脸的笑,又侧过脸低低咳了两声。 在今天这样正式的场合,他到底也穿上了暗红色官袍,却又披了一身围镶貂毛的披风。他人本就不算高,这样披风一裹,愈发有点压个子——可说不定也不是衣服的缘故,而是因为他脸色苍白、神情疲惫,身躯仿佛也佝偻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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