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学者贸然观赏大能字帖,多半会气血翻腾、头晕目眩,至少要休养十天半月才能恢复过来。 换言之,这是他设下的陷阱。 可她不仅真的做到了,还只用了一个时辰? 墓主人生出了一点微妙的忌惮,只又缓缓点头,重复道:“很好。” 云乘月还在笑眯眯。她无法读心,看不穿墓主人的具体想法,不过多少她能猜出他给她挖了坑。 挖坑就挖坑吧,她还能打他一顿不成?也不是不想,关键是打不动。 反正她应该很有天赋,这点是真的,那不如开心点。笑口常开是长寿秘诀。 她再给自己添一杯琼浆。琼浆有滋养灵力的作用,滋味也好,还能自己祝贺自己成功。 这回她喝得慢,啜饮了一口,心中思量一番言辞,才道:“既然我写出了书文……”不如来谈一谈合作条件? 墓主人没听完,只摇头打断她。 “书文?这不是书文,仅仅是灵文。” 他负手说:“以灵力书写文字,称为灵文。从灵文中观想出一缕观念,将之化为文字、容纳进识海,从此随心运用,这才叫书文。” 灵文……不是书文? 云乘月立即发现了微妙之处:“书文要从灵文中观想?我写出的灵文,自己还不能直接用?” “自然。书文是一个人内心信念的投映,上承大道、下启己心,岂能随便得到?” 墓主人又看了一眼她的字,目光再次停驻片刻:“朕要你写灵文,的确是考验。等你通过了,朕也可以与你谈一谈将来。但朕什么时候说过,考验只有一项?” “书写灵文,只不过是一道最基础的门槛。书文,才是朕真正要看到的。” 啊这…… 云乘月蔫了。她望着他冷肃的神态,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说:“可你之前也没说不止一项考验。那这次你能不能一次说清,到底要我怎么样?” 不怎么认真的抱怨,再加上她音色本身轻柔婉转,令这抱怨听着更像娇嗔。 墓主人原本居高临下,目光极具压迫感,这会儿却忽然偏开脸。 “云乘月,你胆子很大。”他仍是淡淡,语速却不觉快了一些。 “朕是要用你,才会教你,却也不是非你不可。你如此放肆,须知……朕杀你也易如反掌。” “你,果真不怕?”他长睫如浓影,看来的眸光像探究,也像笼了杀意,“你——不想活?” 云乘月被他看得一愣。抱怨一句就要收到死亡威胁?这……好吧,谁让他拳头大,还是当过皇帝的人。 “我想活,我当然想活。”她坐得端正了些,实话实说,“所以你让我筑基、写字,我都认真做了。可我做不到卑躬屈膝。如果你还觉得我态度放肆,那……” 她为难片刻,还是叹口气:“那你要杀我,就杀吧。我就是这样,改不了的。” 虽然她的梦想是当只乌龟,可如果做乌龟不能自由地在泥地里摇尾巴,跟死乌龟有什么区别。好像某位圣人说过类似的话,云乘月深以为然。 墓主人定定望了她一会儿,眼神幽邃莫测。 忽而,他微微一笑:“也好。” “云乘月,朕还有最后一样考验。通过,朕就听一听你的条件。” 他伸出手。 不知何时,又一幅卷轴被握在他掌中。与刚才的碑拓字帖相比,这幅字的包裹更精美、更仔细,但即便如此,仍有隐隐一层灵光透出。 而随着墓主人将卷轴打开,更有一股青翠盎然的生机扑面而来。刹那之间,春莺红杏、清风煦阳、晴湖烟柳…… 种种春日情态,全都一一铺开。 云乘月眼前一亮,一时连偷偷去吸墓主人身上的香气都忘记了。 可再一看,眼前哪有春日颜色,分明只有一卷清丽遒媚的墨宝。开头几字是“仲春之际云舟飞渡……”如何如何。 她下意识想看后面的字,眼前却像有雾气缭绕,什么都看不清。 “这是?” 墓主人手指一抚书轴:“《云舟帖》。” 他声音轻了:“千年前,被称为春日行书第一帖的灵文瑰宝。” “何时你能从中观想出一缕生机、化为书文,我们再来谈一谈将来的事。” 云乘月被字帖吸引了。她双手扶着桌边,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感叹一句:“这字真的很好看,难怪你这么喜欢。” 墓主人一默,声音中带出一丝异样:“我喜欢?” “你难道不喜欢?”云乘月惊讶,“这么漂亮,你看上去又很珍惜的样子,我以为这是你心爱的事物。” 他手指忽然收紧。 “……写你的字去。” 他别过脸,消失了。 云乘月疑惑了一会儿,在心里给墓主人盖了一个“喜怒无常”的戳。 写吧写吧,继续写字……哦不,观想书文。 * 浣花城。 聂家。 云家未来的姑爷——聂二公子,正站在书房中临一副字帖。 练字最要心神端凝,但往日沉静的聂二公子,此时却有些焦躁。 或许是因为即将缔结的亲事,或许…… 是因为窗前立着的另一人。 若说 聂二公子是松间流水、俊雅脱俗,这名青年便是孤峰峻立,尖锐冷漠,又霸道得不容任何人忽视他的存在。 他正望着窗外。那是云家的方向。 忽然,他开口说:“心神不宁,就不要侮辱纸墨。” 聂二公子笔尖一颤,滴下一滴圆墨。 “七叔……” “浪费了。流风,你在想什么?”青年没有回头,却像什么都看见了。 聂二公子苦笑一声,有些破罐子破摔地说:“就不能不和云家结亲?我想来想去,还是对云三小姐无意……” “后天就要下聘,管你有意无意?” 聂七爷终于侧过头,露出半张阴沉冷峻的面容。 “结亲云家,不过是为了得到《云舟帖》。”他冷冷地说,眼中一抹轻蔑,“觉得对不起云二?大局已定,《云舟帖》已写进了云三的礼单。就算云二现在回到浣花城,我也绝不准她踏进聂家一步。” 聂二公子更是苦笑:“七叔,那只是《云舟帖》摹本,真本早已失踪千年……” “没有真本,摹本就是真本。何况云家那本是宋幼薇的遗物,是最好的摹本!” 聂七爷眸光如电,厉声道:“聂流风,绝了你磨磨唧唧的心思,好好准备亲事!” 聂二公子只比这位七叔小五岁,但他性子温软,自幼就很敬畏这位天纵之资、冷傲霸道的七叔。闻言,他只能低头应是。 聂七爷到底爱护后辈,见他服软,也就缓和了神色。 但他还是又嘲讽了一句:“云二那傻子,也配得上你?” 聂二公子长叹一声:“七叔,听说云二是天生命魂不全,才浑浑噩噩,并不是真的傻……” “有何区别?都是不中用的废物。”聂七爷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好,这样吧,要是她能带着真本《云舟帖》回来,你七叔我就算厚颜毁约,也必定叫她嫁过来,如何?” “七叔,那不可能。”聂二公子无奈,“何况,若真有那一天……人家不一定乐意嫁呢。”
第7章 春日生机第一 ◎【修】◎ 云乘月端详《云舟帖》,端详“仲春之际云舟飞渡”这几个字,已经过了一整天。 可……她什么都没观想出来。 云乘月搁下笔,脸往桌子上一放。 “唉——” 她侧过脸,去看时间,看着看着又开始发呆。注意力集中太久,她需要发呆来缓一缓。 青铜人之前搬出了一座漏刻,清水缓缓流动,标尺渐渐浮起,而水又被送回最高处的漏壶中,如此往复。 已经过了十二个时辰。她盯着标尺,突然站起来,跑过去鞠一把水,往脸上一泼。 清凉的水让她一激灵,清醒了不少。云乘月这才能继续转动大脑,思考字帖的事。 在这十二个时辰里,她只看出《云舟帖》与《乐陶墓志》截然不同。 《乐陶墓志》是碑文拓印,属于隶书,但又残留了篆体庄严对称的意味。无论书写者再有怎样的心绪波动,落笔也要遵循隶书的基本范式。因此,这篇字帖乍一看平平无奇,实际上所有深沉癫狂的情感,都如笔锋暗藏于内。观赏者必须凝神浸入,才能发现背后的惊涛骇浪。 但《云舟帖》不同。 《云舟帖》属于行楷,比篆隶而言,更清瘦秀丽,笔画又着意轻重变化,使得字体内部、字与字之间都牵丝映带。 这些知识都是自然而然从她头脑中冒出来的。云乘月也说不上来自己在哪里学过,但她就是知道。 毫无疑问,上面的字很漂亮。 但——那份盈然生动的生机,究竟从何处而来? 她看不出。 更别说观想书文了啊……啊啊啊啊…… 云乘月又洗了把脸。青铜人“咔哒哒”地挪过来,很贴心地递过来一条丝帛——擦脸用。 “谢谢。” 云乘月又伸了个懒腰,再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大床,才回去坐好。 有琼浆滋润,她精力还不错,不觉得困。但习惯上,她还是很想睡觉。 可……她总觉得自己只差一点点。这种感觉,就好像丢了一样感觉不该丢的东西,虽然理智上知道不用着急、东西肯定在,但情感上就是抓心挠肺地想找到,找不到就睡不着。 云乘月有点跟《云舟帖》卯上了。 之前《乐陶墓志》的轻易成功,令她隐约产生了“书文不过如此”的轻慢想法,但《云舟帖》立即将这点自得击得粉碎。 她坐在桌边,反复呼吸,让自己沉住气。慢慢来,不着急,越急效果越差。 隆隆隆—— 沉重的青铜跪姿人又“走”过来,端来一盘琼浆和灵果。还是刚刚给她递丝帛的青铜人。 “谢谢。” 云乘月抬起头,看着青铜人的眼睛,对对方笑了一下。 青铜人也对她点点头,又指了指床。即便是跪姿,他也还是高大异常,靠拢时有大片阴影落在云乘月身上。 云乘月摇头:“我睡不着,再看一会儿。” 青铜人还想比划什么。 “天甲,退下。” 淡淡一声里,青铜人立即拜了一拜,乖顺退下。 黑烟一瞬,凝聚在云乘月桌边。亡灵的帝王长发垂落,发梢正好垂在云乘月手边,如丝缎光滑。 香气飘来,云乘月趁机猛吸了一口。 墓主人睨了她一眼,拂袖走开,留下一抹缥缈的背影。 “书文观想不易,若是一味逞强,不过是无谓消耗自己。” 他抬手徐徐一抹,放出一面水镜;水镜中有天蓝水绿,正是地面的情景。他苏醒之后,不时就会看看地面的景象,似乎在观察、准备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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