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艰难困苦的人,大都不会形成细嚼慢咽的饮食习惯,倘若突然获得一顿珍馐美食,更容易狼吞虎咽,使得这小厮肚子里的残渣还算完整,看上去还没来得及消化。 也就是说,这小厮吃完饭没多久就溺死了。 护城河是在城墙之外,当时是夜晚,城中有宵禁,还有巡逻卫兵,他如何会吃了一顿大餐之后淹死在城外?崔凝揣测可能是有人将他带到城外将其溺死,这个人一定在苏州城有一定势力,他能避开卫兵,甚至有可能控制卫兵,又或者,小厮根本就是在城外某处用食。 城外能大半夜提供一顿丰盛餐食的地方可不多。 崔凝侧首吩咐,“派人去查昨夜巳时末到子时初之间有何人出入城。再令人去查查,苏州城郊有哪些庄子。至于范围,最远的要徒步半个时辰能抵达护城河。” 陈则运明白她的意思,“下官立刻派人去查。” “嗯……顺便查一下周边庄子里的车马。”崔凝补充道。 “大人是怀疑有人趁小厮醉酒,用车马把他运至城外溺死?”陈则运问。 崔凝点头,“你亲自去。” 这几日阴雨连绵,车马出行难免沾上一些痕迹,每个地方的土质不同,生长的植物也不尽相同,这些都是证据。查证这种事情需要细心,不能任捕快衙役们自由发挥。 “是。”陈则运眼见此处已经不需要他陪同,“下官这就去。” 彭佑把手下几个人全部遣来,说明他很信任这几个人,崔凝觉着可以放心用。人家更熟悉苏州城,查证这些事情事半功倍,比她这个两眼一抹黑的人亲自去跑要强的多。 说话的功夫,仵作已经差不多把尸体五脏六腑都取了出来,一一摆放在托盘里。他躬身道,“大人,现在基本情况都已经查完了。” “说。”崔凝道。 “小厮死于昨夜亥时中到亥时末,胃里有水,咽喉食管鼻孔都有淤泥并水藻,这些都证明他的确是活着被淹死,但是尸体上面没有捆缚的痕迹,也没有遭受暴力留下的伤痕,反倒是手指甲里有淤泥、手指上有挣扎时候留下的细小伤口,再加上胃里有酒味,故而卑下认为,他是在不清醒的情况下掉入水里,后来有可能清醒,也有可能因为窒息感本能的挣扎,但那时身上一定没什么力气。估摸着是醉的厉害,或者被人下了药。” 与崔凝猜测的一样,他有可能是自己掉进去,也有可能是别人趁他没有意识故意将其丢在护城河里。 显然,仵作的推断与她一样,但更为绝对,“卑下以为,他是被人丢进水里。护城河深处有一丈,但浅只有六七尺,甚至还有的地方成人站进去只没过腰,他要是能有力气自己走进去,挣扎的时候绝不会只有手上这一点伤。倘若他真的醉到没有力气爬上来,大约也不会有力气从老远的地方走到护城河,定是有人将他带过去。” 护城河里也通的活水,但是水流不急。大唐开国以来,江南一带就没有什么大规模战乱,因此护城河河道不会年年都疏通,淤泥堆积,形成的浅水处极多。 崔凝更倾向于后者,所以才派陈则运去查周遭庄子里的车马,但她也没有完全排除其他可能,“醉酒之人行为难测,莫说护城河,在自家浴桶里淹死都有可能。” 她就记得小时候二师兄曾经说过一件事:有一个乡绅酷爱饮酒,每每醉酒之后还会发酒疯,像个疯子似的,有一日醉酒之后偏要沐浴,下人没有跟随看护,结果就淹死在浴桶里了。 此事若是真的,小厮自己淹死在护城河里头,也不是不可能。
第264章 仵作 被崔凝一提醒,仵作心头一跳,连忙道,“大人所言极是。” 他比崔凝的见识要多,自然也曾听说过这类事情,只不过方才经历激动不已的解剖过程,便急于展现成果,反而将昔日经验抛之脑后了。 “你继续,看看小厮身上还能不能找出其他线索。”崔凝看着他花白的发丝,道了一句,“有劳了。” 仵作身子微微一顿,将身子又躬了几分。 仵作是贱业,这么多年来,上峰换了一个又一个,可从未从谁的口中听到过一句“有劳”,乍一听见,竟然忍不住眼眶发酸。 很多仵作只是凭着细心胆大充作官员的手眼去替看一些他们不愿意看的东西,能做的,也仅仅是将所见如实说出来而已,可他是认认真真的拜师学了这门手艺的。曾经为了弄清楚人在死亡之后的变化,他在义庄住了数年,日夜与尸体相伴,每次遇见新死之人,都会每隔两刻便认认真真的记录变化,如今满屋子都堆着自己的手记。 可即便是有更丰富的经验,他仍然做着和其他仵作一样的活,直到遇见彭佑。 彭佑是个很不错的上峰,他听得进意见,并不会嫌他冒失多话,于刑狱之事上也有天赋,但是太感情用事,仿佛这辈子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追随杨檩。现在杨檩死了,他能不能再振作起来都难说。 “卑下……”仵作暗暗做出一个决定,轻轻吸了口气,“卑下尧久之。” 崔凝刚走到门口,闻言脚步顿下,回身冲他施了一礼,“崔世宁。” 尧久之俯身未敢抬头,心中却是惊喜又忐忑。 待屋里的人都陆续随着崔凝离开,一旁的书吏调笑他,“怎的,区区苏州已经盛不下你了?” 尧久之与书吏相熟,勉强算得上有交情,只是两人都是那种好好的话不能好好说的那种人,一开口就互怼,得亏都不小心眼,否则恐怕早反目成仇了。 哼了一声,“江南道都盛不下我。” 他跪坐到烛台前,一根一根的点亮烛火。原本就明亮如昼的屋子,又亮了几分。 “哎,你是想跟着魏长渊?”书吏蹲下来,难得认认真真的同他说句话,“也好,也好。我知你志高,如今一把岁数也蹉跎不起了。都说魏长渊是第二个狄公,跟着他也许能够尽情施展才能。” 烛火映照他露在面巾外的眉眼,眼角一根根深深的皱纹清晰可见,两鬓斑白,果然已是上了年岁。 “我原是这样打算……”尧久之停下动作,握着烛台怔怔出神。 他上一次跟着魏长渊验杨檩的尸体,开始的时候也大着胆子说了几句关于案情的推测,魏长渊没有责备他,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后来彭佑进来了,他便再不敢多话。原本他听说这位小崔大人是魏长渊的未婚妻,便想通过她再次向魏长渊自荐,但现在…… 书吏不愧是与他相识多年,一见神色,便猜中他内心所想,惊诧道,“你不会是想跟随这位小崔大人吧?!” 尧久之把烛台放下,转身去观察桶内秽物,“我觉得她能走很远。” 就算她走不远,等她嫁人之后,与魏长渊还不是一体? …… 夜里起风了。 茶楼早已经打烊,掌柜站在一楼的楼梯口抄着手伸头往上面张望,心说那两位大人也不知发什么疯,大晚上不去睡觉,就耗在他这店里一壶一壶的煮着茶。 “看什么呢?” 身后一个脆生生的带着少许稚气的女音问。 掌柜顺嘴便答道,“这都喝第三壶了,莫非今晚都不打算睡了?” 话说完,自己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现在已经宵禁,哪里来的女孩! “哈!你这掌柜有意思。”崔凝看了一眼他抖个不停的腿,笑着从他身侧走过,径直上楼去。 两个差役站在楼梯口守着,其余则紧随她身后。 掌柜这才反应过来,尴尬笑道,“方才瞧得太入神,却没察觉有人进来。” 他这茶馆就在衙门附近,旁边是个酒楼,也是他家开的,平常多有差官光顾,多少有一分面子情。其中一个差役也就压低声音提醒他道,“大人们在办正事,您候着便是,莫乱瞧。” “是是。”掌柜掏出帕子擦擦虚汗,状似无意的问道,“方才可把我唬了一跳,那姑娘是……” 差役也正憋着一腔好奇没处说,遂抬头往二楼看了一眼,才小声道,“今年的巡察官。” 掌柜满脸惊奇,但他迎来送往的生意做了多年,自然极有眼色,知晓现在不是打听这些的好时机,便冲两位差役拱拱手,“两位公务要紧,便不打搅了,择日我做东,请兄弟们吃酒。” 两人相视一眼,一人道,“那敢情好!” 楼上。 王司马在煮第三壶茶。 夜雨潇潇,夜风不疾不徐,王司马一身红色官服,跪坐在火炉煮着香茶,雾气升腾,朦胧了他俊逸面容,看上去格外雅致悠闲。 不过坐在他对面的吕长史就没这么舒服了,他打小就死读书,没时间捣鼓这些风雅事,如今为官也足有十来年了,闲暇时间偶尔也培养过情趣爱好,可惜在这方面也没有天赋。就拿着喝茶来说吧,他现在连红茶、绿茶、黑茶、白茶、青茶、黄茶都会混淆,更别提其他。要是问他顾诸紫笋和蒙顶山这两种茶有什么区别,他能背出一大堆不同,可真要是两种茶放在面前,他未必能分清。 像王司马这种轻轻一闻便能分辨出是那种茶的本事,吕长史既羡慕又嗤之以鼻。他就纳闷了,这王氏早已落魄,王司马家里头还不如他家富裕呢!应该也没有机会从小接触这些吧。 “两位大人辛苦。”崔凝拱手施礼。 “崔大人快来尝尝王大人的手艺,是不是不必茶博士差?”王司马笑道。 这话问的,叫人不知怎么接好。 崔凝只得答非所问,“茶香四溢,王司马风姿翩然,如魏晋名士般风采,领人心向往之。” 她笑着坐下,不等王司马再说话,便紧接着问,“看来卷云还在原处?”
第265章 符九丘 “半个时辰前便已经令马夫牵去那处。”吕长史指着窗外不远处的巷口,“外面风雨潇潇,比案发那晚天气要恶劣,卷云仍然在雨里未曾走开。” 崔凝从窗口看出去,茫茫夜色里,依稀能瞧见一个白影。 吕长史道,“那就是卷云。” “真是好马。”崔凝赞了一句。 王司马递了一杯茶给她。 崔凝命人取水净手之后,才端起茶杯,“噫,王大人的茶极有意思。” 时下流行放各种香料煮茶,滋味真是一言难尽,反正崔凝是品不出来个中美味,反倒是魏潜时常爱煮的清茶更合她胃口,而王司马虽然煮的不是清茶,味道却也不错。 茶里只放了少许橘皮,似乎还有一股隐隐约约的松香味。 茶味竟极似出自二师兄之手! 崔凝垂首细细抿了几口,“真好。” 王韶音见她再抬起头时眼眶微红,不禁问道,“不知小崔大人有何见教?” 崔凝的情绪很快平复,微微笑道,“不敢,只是王大人的茶叫我想起一位已故的……族兄。他说时人煮茶香气混杂,虽浑厚奔放,但失茶之真香,故而喜取松枝雪、活泉水煮清茶,说是那样茶味清纯甘冽。我幼年时,品不懂清茶之美,他便放些橘皮、梨干哄我。王大人这茶,以今年新制的顾诸紫笋散茶加松枝雪露,又添适量橘皮,正恰似少女清雅又不失活泼,亦……令我怀念故人曾经的无言关爱,实在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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