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径通往抄手游廊,待到了廊上便能看见往后院去的门。 “听你方才的意思是,从发现杨别驾尸体到我和监察佐令出现这一段时间,彭大人都没有回家?也不曾有过片刻休息?”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第271章 沾衣(1) 小厮笃定道,“是啊,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儿,小的哪敢诓骗大人。” 他说着上前敲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婆子探头出来,见了一身官服的崔凝,这才走出来施礼。 小厮道,“大人来找夫人说话,烦刘嬷嬷寻个姐姐给大人引路吧。” 若是平常,刘婆子怎么都不能让一个不请自来的人随便进后院,但今时不同往日,她也不阻拦,直接寻了个机灵的婢女带崔凝进去了。 崔凝见婢女颇有技巧的分花拂柳,自身衣袖已经湿了一大片,却没有让露水沾染到她身上。 盯着婢女衣袖看了半晌,崔凝突然顿住脚步,脑海中浮现那日初见彭佑的样子——他脸色苍白,没有带雨具,一身官袍被雨水浸湿,也没有带官帽,一身狼狈…… 崔凝甚至能想起他鬓边凌乱的碎发贴在脸颊上,画面还如此清晰,她确定,那天彭佑身上没有任何血迹,包括后来两人在衙门打了一架,她也不记得在他身上看见过血迹。 这不符合常理! 一个人乍然看见至亲倒在血泊中,定然会冲上去施救。就算事先知道人已经死了,也不太可能只远远看着,根本不靠近确认吧! 崔凝当初亲眼看着二师兄纵火,就算明明知道他没有生还希望,她一日没有亲眼见着尸骨便一日不会相信。以己度人,彭佑在赶到现场的时候,怎么会不亲自上前确认?更甚至可能连碰都没有碰尸体? 况且,杨檩的死法惨烈,整个巷口都是血,得站多远才能确保身上不沾到一点血迹?除非他在此之前就确认过,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假如小厮所言是真的,那彭佑恐怕即使不是凶手也是知情者。 除此之外,崔凝想不到别的理由。她想到魏潜今早突然不让彭佑参与案件,是不是也由此怀疑他了? 崔凝恨不能立时去审问彭佑,却不得不生生忍住。身为巡察使,固然有特权能够调动州县官吏,可这些人能不能真的为她所用尚且存疑,更何况,这一次嫌疑人便是身居高位之人。 回想这几日彭佑的种种表现,崔凝心里越发疑惑,他那种悲切并不像是作假。 “大人,夫人就在亭中。”婢女道。 崔凝回过神,抬眼看去,只见雾气蒙蒙,花丛掩映之中,那一袭素衣的的女子伏在绣架前穿针引线,一双白玉似的的手如蝶飞舞,煞是好看,画面安宁的令人不忍心惊扰。 杨夫人身边的婢女映柳是认得崔凝的,躬身提醒道,“夫人,崔大人来了。” 崔凝便见那杨夫人飞舞的手缓缓垂落,侧脸看过来,露出一张姣好的容颜,顿了一下,才将针线放下,起身相迎。 “夫人秀这个做什么用?”崔凝走入亭中,目光落到绣架上。 那是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 杨夫人声音微涩,“是氅衣。” 她话不多,映柳便帮着解释,“再有几日便要盖棺了,夫人是想着尽快把这氅衣赶制出来随葬。” “夫人与杨别驾感情甚笃。”这出乎崔凝的意料。 这副雄鹰图是典型的苏绣,毫发毕现,精致绝伦,看上去已经接近收尾阶段了。崔凝不知道秀这样一幅绣品具体需要多久,但可以肯定必不是短日之功。再者她们这些贵夫人做绣活毕竟不像绣娘那样赶时间,也就是说,这件氅衣绣制没有半载也有数月了。 “映柳去沏壶茶。”杨夫人道。 待亭中只剩下二人,她缓缓叹息一声,仿佛卸下伪装一般,整个人一瞬间变得颓然,“我已在此恭候崔大人多时了。” 崔凝诧异,“夫人有话要对我说?” 杨夫人恨恨道,“害大人性命之人,定与程刺史有关!” 她说罢,又恳切望向崔凝,“前些日我浑浑噩噩不知事,今日大人就要盖棺了,我虽无用,却不能、不能教他枉死。” 崔凝想到自己方才的揣测,又忽闻她如此笃定,不禁疑问,“夫人为何如此笃定?” 杨夫人许久都没有回答。崔凝也只耐心等着,不曾催促。 静默了许久,她才喃喃道,“或许我真是个不祥之人。” 这一刻,她表现出的,并非是流于表面的悲伤,亦不似下人说的那般冷漠,而是一种崔凝看不懂的,极复杂的情绪。 语气中透着自厌与绝望,不甚激烈,却令听的人心里无端难受。 “我幼年逢上家道中落,父亲罹难,为了活命,母亲给人做了填房。没出几年,我那继父的上峰看上母亲,继父便将她送去別苑陪了那人数日。他升了官,却厌弃了母亲,甚至因她不肯自绝,整日谩骂羞辱。再后来他得罪人,死于非命。” 一个拥有惊世美貌的寡妇,惹得多少人垂涎。当时有人为了她大打出手,因此送命,坊间便都传言红颜祸水。 杨夫人抚上自己的脸,目光钝钝的转向崔凝,“我容貌肖母。” 短短几个字,竟是道不尽的心酸。 “她原是个极有才情之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后来自毁容貌,靠着接绣活将我拉扯长大。”杨夫人抿了抿嘴,放下手,望着崔凝笑道,“我原以为自己比她幸运。” 崔凝见那一双美目中盈盈雾气汇聚成晶莹泪滴顺着莹白的脸颊滑落,忍不住掏出帕子递给她。 杨夫人没有接,任由眼泪不断滚落,“我前夫待我极好,夫君也是。” “据说您前夫是不慎跌落假山身亡?”美人落泪,崔凝心疼归心疼,却没有忘了来意。虽然戳人伤疤不好,但职责所在,在所难免。 “是程大人的外甥。”杨夫人厉声道,“那狗贼不知从何处见过我,对郎君威胁利诱,见他不从便痛下杀手。郎君尚未下葬,他便堂皇登门!那狗贼逼迫太甚,我……我只得求上大人。” 她曾听夫君提起过,杨别驾与程刺史是死对头,而且放眼整个苏州,也只有他敢与程刺史互别苗头。 她为了报仇可以不惜一切,莫说委身做个玩意儿,便是豁出一条命又如何?只是不曾想,杨檩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没有丝毫轻慢不说,还三媒六聘娶她过门做正妻。 纵然她心里一直放不下前夫,却一直视杨檩为恩人。 不管杨夫人对杨檩有没有情爱,在她心目中,他是无坚不摧的利刃,是屹立不倒的高山。 如果说,她第一次成亲后整日战战兢兢生怕失去,在嫁给杨檩之后却十分安心,因此初闻噩耗的一瞬间,她整个人都是懵的,仿佛信仰崩塌一般。又恍惚觉得,自己是在重复过着母亲的一生。连杨檩这样鹰狼一般的男人都轻易死于非命,还有谁能护得住她? 崔凝见她眼中尽是迷茫,不禁叹了口气,继续问,“你如何确定程大人的外甥是谋杀你前夫的凶手?” “他自己对我说的。”杨夫人想起那个人得意洋洋的样子,便恨不能将其剥皮拆骨,“大人将那狗贼抓捕归案,程刺史倒是未曾徇私。” 程玉京没管,可是可没拦着他夫人插手。程夫人从中运作,咬定那程琨是失手致人死亡,不少证据都被处理掉了,最终只判了个流放。 杨夫人恨的不行,她虽见识不多,但也不傻,深知对于他们这样豪门贵族而言,流放就意味着无罪,出去吃了点苦头,很快就会被救回来。杨檩却劝她道:只要不当场问斩,程琨最终都会没事,看在眼皮底下倒是不方便。 当时杨夫人不解深意,直待一个月后,杨檩告诉她,程琨在流放路上染病死了,浑身溃烂流脓,死得极惨。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理循环报应不爽,那病,自是杨檩弄出来的。 杨夫人默默垂泪。 “所以您认为程刺史是害杨大人的凶手?”崔凝问道。 杨夫人哽咽道,“除了他还能有谁!当初他虽然不曾阻挠大人办案,可那毕竟是他外甥。” 崔凝总算明白了,这杨夫人不是不关心案情,而是打心里认定了凶手,也认定自己是不祥之人,给他人带来灾祸。 “我听衙门差役说,那日程刺史夜半归家是因为夫人有事请他回来。”崔凝劝道,“还请夫人如实回答。不管凶手是谁,必要有证据,总不能听谁一面之词。” 杨夫人脸色发白,“他在衙门留宿,我派人给他送过东西,顺嘴叫人嘱咐几句,却、却不曾要他一定回家。” 崔凝点头,这个行为也合乎杨夫人表现出来的性格。她出身不算高,还是再嫁,杨檩又于她有恩,像她这样柔顺的女人多半是对杨檩千依百顺,不敢有任何要求,如何会半夜派人去请他归家?但是当时她嘱咐的话中,的确有期盼他归来之意,很难说杨檩是不是听了这番话才改变主意。 “在案发之前,夫人可曾察觉杨别驾有何异样?或者他可曾提起过与何人有约?” 杨夫人不用回想便道,“不曾。”
第272章 从杨家出来,崔凝上马急急往回赶,方转过路口,便见一名差役迎头跑来。 那差役见了她,慌忙喊道,“崔大人!魏大人叫小的来找您!” “吁——”崔凝勒马,“什么事?” “魏大人说先前与您商议的事已经办妥了,请您回去审问疑犯。”差役一脸的惊魂未定,“不过大人,眼下衙门里全是守兵,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往常都是由衙役捕头抓捕罪犯,哪怕抓江洋大盗也不过出动府兵,可是眼瞧着衙门里那些人军纪严明,一股子煞气,显然来路不简单。差役不知发生什么事,不由心下惶然。 崔凝心中疑惑,他们之前并没有商议过什么事啊?不过转念间她便想明白了,现在主要负责此案的人是她,五哥八成是为了给她做面子,才会故意这样说。 “走!”崔凝心中有了数,便直接打马先行。 杨府与府衙相距不远,崔凝下马进门的时候,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的差役也气喘吁吁的赶到,眼见门口军士要拦路,立即道,“两位军爷,这位是监察司的崔大人。” 门口两名士兵面面相觑,脸上满是震惊之色。 崔凝径直进门,没走几步便遇见巡逻的守卫拦路。 差役跟着解释,“这是监察司崔大人!” “崔大人?!”领头的将士诧异,一扫眼将崔凝从头到脚打量个遍,目光锐利,“监察司何时出了个女大人?莫不是匡我?” 崔凝几乎每天都要面对这样的质疑和眼光,早就习惯了,心中也并不在意,只是此刻没什么耐心应付,直接掏出令牌,语气急冲,“你们若是不信,等会找魏大人求证便是!这一院子兵,还怕我劫囚不成!我有急事,先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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