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飏接过,随意看了一眼便丢在手边。 柳意娘见水开,倾身提起水壶,飞快的将茶碗烫洗一遍,替他倒上。 这个男人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神祗谪仙,外人永远看不到他身上有一丝欲念、一丝糟污,唯有早上起床后必须喝水的这个习惯,让柳意娘偶尔觉得,原来他是活生生的人。 俊美面容被蒸腾的热气笼罩其中,像一尊令人不敢惊动的神像。 柳意娘不由得连呼吸都逼缓了几分。 片刻后,他端起茶碗抿了几口。 “郎君。”柳意娘见他放下茶碗,忍不住出声。 谢飏声音清朗起来,“此事,你不必管。” “可是……”柳意娘面色忧心道,“我怕自己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万一她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我……” 谢飏打断她,“我曾与你说过什么?现在才知道怕?” 柳意娘面色发白。 一开始谢飏就警告过她,不可与那人为伍,但是她没有听。 他说:做坏事,与蠢货为伍,必会粉身碎骨。 柳意娘现在心里最多的不是后悔,而是想知道,自己现在在他眼里算不算蠢货,会不会被舍弃…… 她想的出神,却不防被他屈指弹了一下脑门,“犯下大错,居然还敢当着我的面走神?” “我……”柳意娘见他眸中似带着戏谑,整个人突然生动起来,像是从云端走入凡尘,是她能够触手可及的郎君,便忍不住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郎君不觉得我愚蠢吗?” “蠢。”他道。 柳意娘猛地抓紧裙摆。 谢飏含笑问她,“你现在才看清自己?” “那……那……”柳意娘意会这话中潜藏的意思,他早就看透了她,还是选择与她为伍,是不是…… 她晕乎乎的想,是不是能期待他对自己有那么一丝丝的情意? 谢飏极少露出什么生动的一面,但这并非唯一一次,可每一次都令她方寸大乱。 柳意娘觉得自己有病,她在长安城是多少郎君心头的朱砂痣,被人捧在手心里哄着,甚至不乏权贵放下身段博她欢心,她却能游走其间,片叶不沾身,独独眼前这个人,连笑容都吝啬,她却上赶着匍匐在他脚下。 他冷漠无情的时候,她会暗暗在心中发狠,自己将来就算是死也必要拉上他,可一旦他颜色稍缓,她便觉得自己可以为他粉身碎骨。 这算什么?人之初性本贱? “去吧,这一回,不要自作聪明就不会死。”谢飏起身往里间走去。 柳意娘抬头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唇,面色平静,心里却万分挣扎。 他的话,可信吗?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柳意娘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男人,若是循着他往常的行事风格,不落井下石都算有情有义了。 他当真,会救她吗? 谢飏从没有对谁特殊过,柳意娘所见过的唯一一次,是对崔家二娘子。 当初崔家有意扶谢家一把,甚至主动给了谢家一个联姻的机会,谢飏若能娶到崔二娘子,对他而言百益无一害。 柳意娘知道,在崔家也有意的情况下,以谢飏的手段,若想谋到这门婚事,至少有六七成把握,可是他却因为崔二娘子一句不愿意就放手了…… 柳意娘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特殊,但那的确是她第一次知道,他也会因为别人的意愿而改变决定。 那个时候,崔凝还只是个小女孩,柳意娘虽有些在意,但没有太往心里去,然而随着那个小姑娘长成娉婷少女,甚至得了魏长渊的喜爱,她才突然如鲠在喉。 她多次撩拨魏长渊,倒不是真的迷恋他,而是觉得那个人与谢飏在某些方面很像,她就想知道这样的男人为何会被崔凝吸引。 如同昨天一样,她仍然没有得到任何解释,谢飏只是叫她不要管,可是不管就等于坐以待毙。 很久以前,谢飏也是会耐心与她解释分析,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她自作自受。 柳意娘从不觉得自己蠢笨,她若真的蠢,不可能玩弄人心游刃有余,但从某些方面来说,她又的确不够聪明。 谢飏曾教过她很多道理,但她总有自己的心思,总有许多顾虑,没有哪一次是毫无杂念的相信他。 反正无论说与不说,她都不会全然付诸信任,谢飏那样聪明的一个人,说了几回之后自然便不再浪费口舌。 从谢飏的角度来看,她确实是一个极笨的学生,也不是个合格的追随者。 可是柳意娘没有办法改变,她明明什么道理都懂,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幼年的经历,令她失去了相信一个人的能力,做事永远习惯性的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茶壶里热水翻滚,发出轻微的嗡鸣声。 柳意娘抬手掀开盖子,往里面添满冷水,起身退了出去。 她站在廊下,仰头看向天空。 大雪纷纷旋落,看久了令人有些头晕目眩,仿佛整个人腾空似的,阴云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陈元伫立在雪中,清浅的眼眸里映着落雪,雪肤白发恍如与天地融为一体。 “哎哟喂!我的郎君欸!”云喜颇为接地气的声音,突然将这幅画面拉回人间。 云喜抱着一团东西跑过来,先是把手炉塞进陈元怀里,又抖开披风将他裹起来,嘴上絮絮叨叨,“您也不瞧瞧这是个什么天儿,这般衣衫单薄的站在雪里头,万一冻坏了可如何是好!快捂捂,快捂捂!” 说着,伸手摸摸陈元的手指,触到一片冰冷,正欲再叨叨几句,一抬头却见他眼里一片血红,竟像是随时能流出血泪来!
第375章 窥天机 云喜惊得后退半步,转瞬又急忙凑上来,瞳孔剧震,“郎君!!!您这是堪破天机啦?” 他素来脑子灵活,胆子也不小,在一瞬的惊骇之后,立刻便联想到了这些上面。 陈元眼里落下泪来,眸中针扎似的,疼得太阳穴直跳。 云喜见陈元闭上眼睛,白色羽睫颤动不停,浑身亦在微微颤抖,慌忙扶住他,把人往屋里带,心中七上八下,“是不是我刚刚跑过来惊扰到郎君窥天机,导致郎君被神力反噬了?这……我是真没有想到郎君竟有如此神通,不做法便能直接以双目窥天,都是我的错……” “云喜……”陈元觉得脑子都要炸了。 云喜越想越觉得是这样,自责的快要哭出来,“昂?” “我只是忘记戴黑纱了。”陈元道。 “嗝。”云喜眼泪被噎了回去,愣愣问道,“这是何意?” 眼中疼痛渐渐褪去,眯着眼睛从一片模糊中隐约瞧见云喜像只呆呆的傻狍子。 这小厮一张嘴叭叭不停,一个人赛过一支蹴鞠队热闹,陈元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反应,不禁笑着解释,“我不能见阳光,若是晴天出去不遮住眼睛和皮肤,便会被灼伤,今日虽不见太阳,但我方才直视天光太久才会双目刺痛。” “是这样啊!”云喜缓过劲,脸上表情又丰富起来,一时间庆幸、担忧、焦急、怜惜一股脑的跑出来,“那现在怎么办呢?” 陈元从没见过哪个人能将诸多情绪同一时间如实“写”在脸上,不用去琢磨,一眼就能看出他在想些什么。 昨日陈元有些好奇云喜这样招人喜欢的小厮为何会被魏大人嫌弃,便问了几句。 云喜对此很是纠结:郎君嫌我话多闹腾,后来我都不说话了,郎君还是嫌我话多闹腾。 陈元也知道,大户人家若想替换小厮根本不需要理由,他想不通魏潜为何会那么说,现在却懂了假如一个人能把所有话都写在脸上,那张不张嘴大概也没什么区别。 “莫担心,帮我拧个热帕子敷一会就好。”陈元声音轻缓。 云喜身上有红尘的热闹,有人间烟火,他很喜欢,魏大人不是个喜欢孤寂的人,应该也不会真的厌烦。 “欸!” 云喜一溜烟跑出去,眨眼间便端着一盆热水回来,扶着陈元躺在榻上,拧了帕子轻轻沾了沾他的眼睛,“郎君,这么热行吗?” 陈元道,“嗯。” 过了片刻,云喜取下帕子准备再换几次。 “可以了。”陈元睁开眼睛,眼里血红尚未褪尽,还有些刺刺的感觉,但已经不那么疼了。 云喜按着心口,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 陈元莞尔,“云喜,你可真有趣。” 这要是旁人,云喜还得想着这话怕不是讽刺他呢吧,但陈元纯粹直接,不会阴阳怪气。 云喜挠挠头,“郎君也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 像雪一样,纯白干净轻柔,看似清冷,内心却出乎意料的温柔和善。 云喜帮他擦拭脸上水迹,“郎君为何一大早跑到院子里看天?” 陈元眯着眼睛答道,“看天象。” 云喜不解道,“观星吗?可观星不应该夜里看吗?” 陈元摇头,“太白经天,自然是要白日才能看见,不过长安恐怕难以观此天象了。” 外面大雪纷飞,阴云压城,不透一丝日光,连太阳一点影子都看不见。 陈元起身走到案旁取了挂盘,从袖中摸出三枚钱,跪坐在案前闭眸合掌。 云喜见过占卜,知道这是要起卦,便也不敢提用早膳之事,悄悄出门吩咐院儿里的人暂时都不要过来惊扰。 陈元合掌摇晃,掷入卦盘之中,而后慢慢推着卦象。 如此反复六次。 云喜出去小半个时辰,回来发现他盯着卦盘,一双泛着淡粉的眼眸涌动着旁人看不懂的情绪。 静了许久,云喜见他笑了,总算松了口气,“郎君卜什么呢?” 云喜觉得奇怪,他自认深谙察言观色,而陈元分明是个简单的人,他却无法看懂那个笑中所含的情绪。 陈元一个一个捡起钱,“云喜,我想吃你昨天说的梅花糕了。” “欸!我昨日便交代厨房做了,我这就叫他们送来。”云喜道。 陈元道,“你去取吧,我要去监察司,顺便带给阿凝和魏大人。” 云喜应了一声,匆匆跑出去安排出门,一刻之后才拎着食盒匆匆返回。 陈元已经自己换好衣服,眼上覆了黑纱。云喜气儿还没喘匀,又转头跟着他出门上了马车。 “郎君为何这样急?”云喜把食盒放在小几上,替他把大氅去了,“您若是有急事,让人去传话便是,这样大雪天儿怎好亲自跑一趟?” 陈元露出一抹笑,唇红齿白,煞是好看,“就是想阿凝了。” 云喜笑僵在脸上,在席上不安的挪了挪屁股,“这个事儿吧……郎君,崔二娘子已经有未婚夫了,您知道吧?” “嗯。”陈元捏着手中的铜钱,隐在黑纱后的眸子里情绪莫名,语气柔和,“我知晓,并没有别的想头,我早在观星台时还替他们卜了姻缘,是个好卦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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