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潜让厨房送了些饭菜,与崔凝一起简单用了晚膳。 饭罢,魏潜让崔凝留在静室休息,自己又去了牢房。 魏潜的的确确是个满心都装着案子的人,但也并非如易君如所想的那般不懂得怜惜人,他之前见崔凝虽然有些疲惫,但劲头很足,若是非让她去休息,静下来反而容易陷入不良情绪,这才给她安排任务。 这会儿崔凝已经累到极点,饭后开始犯困,勉强打起精神溜了会食便倒头睡了过去。 监察司牢房。 魏潜坐在刑室里写卷宗,隔了片刻,两名鹰卫带着楼仲过来。 “不必绑了,让他坐着吧。”魏潜说话间,仍未抬眼。 楼仲戴着镣铐坐在距离魏潜对面不远处的席上,面对这个久闻大名的监察佐令,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与传闻中一样俊美冷漠,可是身上却又有着与传闻完全不一样的正气,如坚冰冷硬又如骄阳一般耀眼炽热,极致的矛盾,令他仅仅是坐在那里便有着极强的存在感。 许久,才见他搁笔抬起眼。 一双黑眸如渊,似能看透人心,楼仲觉得被他这样注视着,所有的隐秘都无处遁形。 “楼掌柜知道自己母亲雇凶杀人的事。”魏潜没有发问,而是在陈述这件事。 楼仲沉默。 魏潜继续道,“楼掌柜在想该如何不着痕迹的透出真相?” 楼仲闻言,瞳孔微缩。 他看见魏潜拿出原本藏在花瓶里的书信。 这两封信是他故意放在花瓶里让监察司发现的,可是当它真的出现在魏潜手里,他忽然觉得计划有些草率,所有想法都被看穿了。 “今日审问了你的小厮,得知你与柳聿关系不大好。”魏潜把信放在面前案上,“不知楼掌柜方便细聊吗?” 这话问的客气,但绝不是商量的语气。 想到原来的计划,楼仲很快镇定下来,“没什么不能说。” 魏潜微微抬首,示意书吏可以开始记了。 “从小到大,母亲一直对我忽冷忽热。刚开始,我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她才会冷着我。我一直不断反省自己,努力读书、学规矩,想成为一个让她喜欢的孩子。” 可以说,楼仲的童年就是在不断的自我否定中度过,在楼氏族学中,他从来都是最好的那一个,然而即便再优秀,也仍然没能让母亲的态度有一丝改变。 待他渐渐长大,才发现母亲偶尔看向他的目光格外复杂。 “自我记事起,她便一直掌家,手里有不少生意,整个楼家都依靠她的营生才能过上好日子,可是她却任由楼氏子弟欺辱我。我一直很想弄清其中原因,所以开始偷偷查她的过往。” 楼仲从十几岁就开始有意识的积攒人脉、钱财,也知道对母亲隐瞒心思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大致还原了真相。 “我并不是楼家的孩子,我的父亲,叫陈伯回。”楼仲道。 陈伯回,也就是悬宿先生。 就在一个多时辰以前,崔凝还怀疑柳聿与悬宿先生之间关系不一般,魏潜也有所料,因而听见这个答案,并不觉得吃惊。 柳聿杀悬宿先生肯定有隐情,但这种私人关系,并不是魏潜最想听到的内容,“柳聿如何认识悬宿先生?” 魏潜才不会相信偶遇这种鬼话。 楼仲垂下目光,“大人可知道华赢?” 女帝登基前,华赢曾任中书令,后来不到六十便乞骸骨还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华赢为人古板,不耻在女人手下为官,但他对女帝是抱着既不认同也不轻易否定的态度,并未参与过反抗,而是找了各种托词辞官。 迄今为止,华赢已在野二十多年,不过他的幼子华储,如今正任太子少詹事。 转眼间,魏潜脑海中掠许事,最终得到一个结论,“柳聿是太子的人。” 魏潜名声在外,楼仲早有所耳闻,但他敏锐到这种地步,还是令楼仲吃了一惊,“不错。当年我母亲被家族逼婚,曾一度想不开,投湖时被华赢所救。” 当时有人在画舫设宴,华赢本以为只是游湖玩乐便欣然赴约,不想他们是借宴饮掩人耳目,聚众谋划如何推翻把持朝政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圣上。 华赢确实反感女人干政,屡屡明目张胆的与皇后作对,但他可从没想过背地里折腾这一出,当时被一群人架在火上正骑虎难下,恰巧就碰上了柳聿跳水。 柳聿能被家族当做筹码利用,自然是生得一副好样貌,从水里救上来时非但没狼狈之相,反而楚楚动人,华赢立刻装作一副急色之态,带着柳聿逃离画舫。 后来他略略一想,觉得也不是不可以效仿前人使一使美人计。 华赢当然不是想用美人去离间二圣,而是想了个暗中发展势力的法子用她们去收拢、控制及发展一些士族。 这样谋划绝非短日之功,华赢只是抱着埋棋子的心态去布置,静待时机,说不定过个十年八年就能用得上。 一开始华赢也未想过从那些打眼的士族下手,他思来想去,最先挑中了地处偏远的鲜卑遗贵。 恰好他的好友陈伯回要去河东道,所以华赢为了掩人耳目,便说有个孤女要去河东道寻亲,托他同行照拂,结果不知怎的那二人居然搞到一起去了。 柳聿路上打听到华赢想把她嫁给一个老鳏夫,心中不愿,又想到陈伯回与华赢是至交好友,若是陈伯回纳了她,华赢应该不会追究自己食言。 陈伯回年轻时风度翩翩、才华横溢,柳聿觉得做小也不算太亏,可万万没想人家只是说一时冲动,并没有打算负责。
第404章 河东旧事 柳聿答应做华赢的棋子并不是为报恩,她跳水本来就为求死,虽然濒死的一瞬有一丝后悔和恐惧,但不会为被救而感激华赢。 她之所以会被说动,是因为华赢许诺会给她准备嫁妆,以及日后也会在各方面提供支持,她一嫁入楼家就能够掌权。而且,短期内也不需要她做些什么,只要好生经营手中产业,扶持楼氏即可。 然而,她嫁入楼家之后一切都是未知数。华赢会因为她有用给予诸多帮扶,也同样会因为种种原因而放弃,所以她在与年轻俊朗的陈伯回接触之后,背叛了对华赢的承诺。 二人之间有感情纠葛,许多事情就有了解释。 魏潜问,“陈伯回妻女失踪与她有没有关系?” 楼仲摇头,“我不确定。最近……我从悬宿先生口中得知,有护卫似乎看见当年遭遇暴乱的时候,她把那对母女推下马车。不过,她的说辞却截然相反。” 他曾经去问过柳聿,她大受刺激,以为儿子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替陈伯回来质问她,随手抄了一只花瓶砸到他身上。 柳聿没有回答,楼仲也只是在她的怒骂中总结出大致情形:那陈夫人担忧陈伯回非要看一眼,结果马车颠簸不小心掉下去,她和陈家女伸手去拉却没有拉住,而陈家女也因此被拖下去。 伸手有可能是推,却也有可能是拉。 由于当时场面过于混乱,那护卫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马车里又只有她们三人,谁也不能确定真实情况如何。 魏潜注意到了他的态度,“你不相信她,为何?” 能让亲儿子怀疑到这种地步,不得不说,柳聿是个失败的母亲,又或者她为人秉性确实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楼仲嗤笑道,“或许我这样评价她很不孝,但在我心里,她就是个冷漠自私的人,她若是做出这种事,我一点都不会觉得意外。” 眼下已经能够大致还原当时柳聿去往河东道的过程。 魏潜不会轻信一面之词,楼仲的供词带有强烈的个人情绪,即便他现在说的全都是真心话,也未必就是事实真相。 柳鹑应该不知道当年姐姐曾经投湖自尽的事,他在谈及柳聿的时候也带着怨气,认为她早已在楼家站稳脚跟,却不捎个信回来,导致母亲带着遗憾离世,然而柳聿真的是因为冷漠才与家人斩断联系吗? 被华赢说动答应当棋子的是她,后悔背叛的人也是她,从某些方面来说,她确实有错,但魏潜也不会因为这些便带上个人情绪看问题。 作为一个半途失身的棋子,未来不明朗的时候,与亲人划清关系未必就是因为冷漠。 再者,现在谁也不能确定,华赢有没有拿亲人去威胁过她。 其中孰是孰非,实难分辨,于整个案情来说并非关键,魏潜便暂时不去想它,继续问道,“他们二人因此反目?” 楼仲都不相信,悬宿先生若笃定柳聿恨他,只会更加怀疑。 “应该是吧。”楼仲道。 魏潜道,“陈伯回何时得知柳聿疑似推其妻女下车一事?” 楼仲道,“大概是一年前吧。那护卫没有看清,不敢胡乱说话,一年前偶然遇到,酒后不小心说漏此事。” 魏潜没有表示出信或不信,只问,“可知那护卫身份、去向?” “我只知道,他原是平安镖局的人,叫钱四。” 魏潜淡淡道,“已经知道不少了。” 楼仲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却知他不会说多余的话,一时有些忐忑。 魏潜中断了旧事盘问,突然道,“青玉枝案发当晚,你在何处?” 楼仲愣了一下,“我应该是在家睡觉。” 魏潜道,“可有人能作证?” 他审问过楼仲的小厮,当晚楼仲独自歇在书房,身边也没有人伺候。楼仲待身边人一向不错,书房未设小厮歇脚的地方,天气不好的时候,打发小厮回去休息倒也不是头一回,只是这么一来,他当晚有没有真的待在家里就成了迷。 “没有。”楼仲道。 魏潜慢慢道,“案发当晚出现在玉枝泉的那群学子中,有一人与你过从甚密,他说,是你提醒他玉枝泉里有竹林。” 青玉枝有竹林并不是秘密,但青玉枝的客人基本都是贵族,普通人很难知晓到了冬季时,因为玉枝泉这个院子没有隔温会非常冷,很少人爱去,所以价格有所下降。 这件事无法抵赖,楼仲爽快承认,“是。” “你家中有一大片竹林,而且竹林不在主院,即使借予朋友也不会扰你清静,为何反而会推荐玉枝泉?” “这只是其一,另外你作为碎天江的掌柜,平日与青玉枝互不往来,这么长时间以来,也从没有往青玉枝推荐过生意,突然间做出这个举动,显然有别的原因,不知楼掌柜是出于何等考虑?” “我……” 因为时间仓促,楼仲一番布置确实有些粗糙,魏潜接连两个问题砸下来,竟令他一时哑口无言。这些问题,怎么解释都会显得牵强。 迎着魏潜深邃的目光,楼仲鬓边忽然冒出丝丝冷汗。 魏潜没容他多想,继续道,“你得知柳聿派赵三杀人灭口,所以暗中跟着他,发现了青玉枝地穴的秘密。于是你先煽动学子在青玉枝聚会,后准备好一切,尾随赵三,等搬运尸体后惊觉玉枝泉里有人,吊起尸体后匆匆逃走,你便布置了八卦和太白经天的卜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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