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吧!”崔凝跳下台阶,冲三人招手。 三人莞尔跟上。 新正圆月夜,犹重看灯时。 迁都之前的最后一个上元节比以往每一次都要热闹,整个长安城被灯海淹没,登上高楼,便可见坊市间一条条“灯龙”蜿蜒。 崔凝坐在三楼,通往走廊的门敞开,能清楚听见隔壁的人高谈阔论。 “这些天雪势之大令人心慌,房舍都被压塌不少,再这般下去要成灾了!” “是啊!往前二十年都不曾见过这样的雪势。” “好在这雪懂事,你瞧今日的月。” 崔凝闻言也看过去。 今夜难得晴好,一轮圆月高悬于天,就在正对面便一处灯景,数百只灯笼层层叠叠,簇如花树,灯、月、雪交相辉映,美的浑不似人间。 崔况往嘴里丢了一粒炒豆,“听说你给朋友送了帖子,打算后日办小宴?” 崔凝道,“是啊。我之前总没有时间,她们也没把我忘了,过年还送了年礼来,趁着年下闲着便弄个小宴聚聚。九娘没办法来太可惜了!上回聚到一半我便有事离开,原还想着当面给她赔不是呢。” 裴颖刚过完年便跟随母亲回老家了,否则今日崔况也不会跟着他们出来。 “欸,最近的案子都听说了吧。” 隔壁突然转换了话题。 “符相竟然真的通敌,太令我等失望了!”这人话音中已带了三分酒意。 又有人接话道,“唉,话虽如此,然读《罪己书》不免感同身受,寒门确实太难了。其罪当诛,其情可悯。” “说的也是,其实所谓通敌也并未造成多大损失,反倒是赵子仪等人,活活坑了两万五千将士性命!可怜符长庚少年英才前途尽毁,倒是赵氏早早得到消息,将赵子仪兄弟二人逐出族谱,居然安然无恙,哈哈哈,这就是门阀世家!” 符危老谋深算,他自首那日之所以在祠堂,正是因为在此之前刚刚召集族人把自己逐出族谱,这不是秘密,他们全然避而不谈,一样的行为放到门阀世家倒是不成了。 崔凝听到这里,不禁冷笑出声,“怪不得符危死前说‘这天下格局并非国家,而是利益和阶级’,听听这些丧心病狂之言,竟与卖国贼同心,可得让人打听打听姓名身份,别也是卖国求荣之辈吧。” 那边静默一瞬,有人反驳,“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我等不过就事论事,姑娘何必小题大做,攀诬无辜之人!” 魏潜缓缓开口,“无家无国之人才辨不出里外是非,庄子之言在乎道,竟被拿来遮掩私心与丑恶。呵!被边关将士用性命护在安乐窝里的断脊之犬也配?!” 隔壁人闻言愤然拍桌,听动静像是要冲过来打人,又有人拉住劝道,“张兄,张兄息怒。” 三楼厢房没有窗户,而是两侧设门,外侧有一道相连的走廊,为了观景,此时厢房靠外侧的门全都是打开的,附近其他房间也听见动静,纷纷探头张望。 道衍啃完一根羊排,将骨头往桌上一拍,起身便冲进隔壁屋内,二话不说便直接将人揍了一顿。 崔凝原是被扰了大好心情,这时听到隔壁痛呼谩骂,忍不住笑了。 “你这贼道士怎么无缘无故打人!我们要报官!” 今日道衍穿的是新赶制出来的道袍,一看便知是道士。 道衍怒道,“打就是你们这帮辱我道家大宗师的宵小!你去报!道爷我可不是吓大的,见了官我比你有话说!” 他本来就一身恨意无处发泄,这些人公然同情害他师门的凶手就是往刀锋上撞。 那些人也知道自己私下言论若是见官肯定落不着什么好,因此都是虚张声势色厉内荏叫骂。道衍也不与他们废话,骂一句便打一顿,直到没人敢吱声,才唾骂一句,“骂你们‘断脊之犬’真是半点没冤枉!一帮软蛋!” 待那头安静下来,崔况才慢悠悠的补刀,“《罪己书》写的再动人,他也因为通敌卖国畏罪自裁了呢。真是耻与此等不辨是非之人同处一家酒楼,晦气!咱们不如下去转转吧?” 崔凝起身,“走吧!” 几人离开酒楼,融入热闹的街市。 道衍原还想着自家小师妹这么俊,出去多惹眼,结果一入街市,所有人直接被“埋”在人群里了,到处摩肩接踵,四周稀奇景儿都看不过来,哪有空盯着旁边的人看! 崔况也想着下来之后就拉着大师兄去别处玩,让姐姐和准姐夫单独相处,这会子也顾不上开口了,因为一行人中他最矮,整个人一下子陷落进去,入目全是别人后腰,那滋味别提多难受了! 在一片吵嚷中,他喊道,“咱们离灯墙远些,这边人太多了!” “好!”崔凝大声应道。 几人好不容易挣扎挤出人群,到了河边才能稍稍喘口气。 道衍仰天长叹,“我真后悔,上了你的当!什么卖种子的,全都是人!除了人还是人!你说我躺在屋里喝点茶看个灯不舒坦吗!” 崔凝挠头,“我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盛况啊!” “咦?”崔况忽然道,“那不是大姐夫吗?” 几人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凌策一个人站在在河边,错落的灯影落在他面上,显得安静落寞,似与这热闹景象格格不入。 崔况见有几个小娘子上前搭讪凌策,便气势汹汹地朝着他走去,“这么多人还能碰上,缘分不浅,不打声招呼说不过去。” 崔凝几人便也跟了过去,心道他今日也太热情了吧。 “大姐夫。”崔况拱手行礼。 这一声“大姐夫”瞬间将前来搭讪的姑娘们惊走。 凌策微讶,“好巧。” 崔况环顾周围,“我大姐呢?” 凌策道,“她身子不便,在家没有出来。” 崔况关切道,“她怎么了?方才见你不大高兴的样子,发生何事?” “她没事,我刚放完祈福河灯正要回去。”凌策看向明显是与他们一起的道衍,“这位便是阿凝的大师兄吧?” 崔况拉下脸,“大姐夫喊她崔二、二娘、二妹都行。”
第514章 劝(1) 好。“凌策苦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小舅子哪里是关心他,这是专门来找茬呢! 他与道衍互相见礼之后,又与其他人道,“那你们玩着,我先回去了。” 魏潜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明天我一直在乐天居,你可有空?不如来找我喝一杯。” “一定。”凌策道。 待他走后。 崔况忍不住爆发,“他从前也是翩翩君子,磊落潇洒,如今当真可气!自出那事之后,我已经不止一次见他借酒消愁了!做错事情的又不是我大姐,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他还能可怜这个,歉疚那个,我大姐的委屈只能憋着,又不能……” 又不能去养二房男妾! 崔况好歹还记着这是大庭广众,吞下后半句,转而道,“我并非容不下他难受,但这都多久了啊?!这个样子落在凌家人眼里别提多心疼他了,时日越久,他们就会忘记这事原本就是他的错,怕是要生出诸如‘谁家还没有几个妾室通房,至于折腾这么久吗’的想法。” 崔净很重视孩子,怀孕后一直都很注重调整自己的情绪,她选择不听不看不想,情绪比刚开始已定很多了。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对比之下,在有些人眼里反而就像她不够深情,心肠冷硬,伤了凌策的心。 凌策或许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么做会让很多人站在他那边,去逼崔净服软! “弄到最后指不准全成了我大姐的错!”崔况噼里啪啦一通指责之后,又冲魏潜拱手,“他毕竟是姐夫,有些话我不好当面说,若是五哥方便,烦请多劝劝他。” 崔凝没想到凌策竟然这么能作,便也道,“大姐不是那种决绝之人,他这样消沉,眼瞅着就不是要好好过日子的样子,五哥可要劝劝他。” 魏潜之前太忙了,一直也没有时间找他好好聊聊,“我会的。” 三人年少时意气风发,都觉得未来可期,如今弄成这样的结果,魏潜心里也难受的很。符远那边且不说,但是凌策这事终归不是什么要命的问题。 几人乘兴而来,败兴倒也不至于,但屡屡遇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终归受到一些影响,好在崔凝一向情绪来的快去的快,在她的带动下,倒也还算尽兴。 直到子时看完一场盛大的焰火才回家。 崔况拉着道衍先走了,崔凝与魏潜在后面牵着马慢悠悠走回去。 街市上的人半点不见少,他们便专门选僻静的路遛弯。 崔凝忽然道,“五哥,你若是想帮他便帮一把吧。” 她没有明说“他”是谁,但魏潜知道她指的不是凌策,而是符远。 魏潜道,“你不恨他?” “恨他什么呢?没有大义灭亲吗。符危算计太满,即便是死了,我也丝毫没有泄恨之感,所以不免会迁怒。我怕是这辈子都不想面对符家人了,但他于你而言是不一样的,你不必因为我有所顾虑。” 魏潜默了默,“你我终归是一体的。” “我不会去帮符远,但别人去帮他,我不会阻止亦不会生气,又怎么会独独要求你不许去呢?”崔凝笑了笑,“五哥,我知道你不想让我难受,我也不想让你难受。” 魏潜停下脚步,看向她。 皓月银辉落在莹白的面上,此时她不似平时笑起来那般热情明朗,但也并不清冷,眼尾微弯,眸中盛着一汪涟漪轻漾的湖水般,竟是她从未展露过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模样。 魏潜心跳突然加速,片刻才发出声音,“好。” 他有一瞬间想抱抱她,但最终在她伸出手时只是轻轻握住,手牵手在深巷悠然前行。 直到现在,他们才真正开始认真摸索如何相处。 炙热浓烈的感情令人向往,但细水长流也未尝不好,这一刻两人默契的选择了最舒适的相处方式。 魏潜送崔凝回家之后,便歇在乐天居里。 开酒楼本是符远起的头,凌策积极响应,魏潜于生意上没有兴趣,不过是硬被拉过来凑个热闹。彼时符远曾立志要做全长安最“黑”的店,他果然做到了,二楼雅间连王孙贵胄都消费不起几回,刚开始魏潜颇觉良心不安,符远却振振有词“不坑穷人的买卖,都算得上有良心”。 魏潜不认同,但后来见二楼几乎没有什么人,方才不再管此事。 结果现在凌策退出,符远放弃,他见崔凝似乎很喜欢乐天居才出钱买下。 其实符远和凌策过了刚开始那股热乎劲,后面开始挣前途,便极少过来,倒是魏潜因为经常通宵办案懒得半夜回家还要大门二门的敲,常常留宿。 那个时候他住在这里很安心,也很有归属感,符远和凌策退出的时候,他也不过是稍稍失落一会,然而现在站在这个独他一人的乐天居里,忽然觉得竟是这么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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