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知道了。”颜夫人抿了口茶。其实这种事,聘人便罢了,亲自去那种地方,也难为宁儿愿意。能几年如一日,赵家儿郎的恒心与善念确实值得敬佩。 “赵公子很节制。李婶说他是有钱的,却不花费在日用琐碎上……” “什么?他很吝啬?!”颜夫人花容失色。 “没有没有。赵公子很舍得!从前与小姐在一起,什么新鲜玩意儿都会给小姐买。他家吃穿用度也是很好的!” “那为何说他很节制?” “李婶说赵公子喜欢吃鱼,一周却只吃一次。其余的食物也是,好吃,却绝对不会多吃。喝酒从来不会喝醉。不用仆人,常常亲自动手。生活也很规律。”白珠努力回忆,“赵公子他……” “他就像个仙人,不下凡尘,没有……没有欲.望的那种。” 她总结道。 “人怎么可能没有欲.望。”颜夫人道,“若他没有欲.望,怎么会与宁儿定情。他喜欢宁儿,这就是欲.望。” “可是其他方面……”赵公子似乎真的对诸事都没什么渴.望啊。 “他在克制他的欲望。”颜夫人沉默半晌,道。 这样的人,冷静自持,如果能克制一辈子,便是青史留名的圣人。可是当压抑不住欲.望时,便会燃起汹汹大火,将自己焚烧殆尽。 鹿鸣山的夜向来比城中凉上几分,晚风一吹,山间黑影幢幢,树声唦唦。 如墨的夜空中,月影朦胧,掩在云雾间。 “问心”的牌匾在月光下静默,时明时暗。 丰神俊秀的郎君坐在月色照不见的亭轩内,眸光掩在阴影中。 “只有最后一次吗?” “不错。” 得到肯定回答,颜若宁简直沮丧极了。 她不能跑开去找合适的覆物,那样别人就会抢先来了。旁的人不知,起码邱泽修还在虎视眈眈呢! 身边的,手上的,地上的,能被她拿来当覆物的全部被拿来了,还有什么? 或者说,她拿什么来,他能猜不中? 她茫然地看着他。 忽然,脚边动了动。 是被套在布袋里的小木猫。 赵明霁静静看着她蹲下,隔着布袋摸了摸那只小木猫,嘴里似乎还在嘀嘀咕咕。 他身体蓦然放松,眸底依旧沉沉。 “你要以此作覆物么?”他手依旧撑着额间,下颌微微扬起,漫不经心问道。 颜若宁瞪大了眼:“自然不是啦!”她怎么可能把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小木猫作为射覆赌注轻易输出去。 这是要送给阿霁的礼物。 赵明霁微讽地弯起唇,整个人都融入在阴影中。 月色藏入云间,不见身影,天色暗了下来。 只有亭轩匾额下悬挂的六角垂绦文绘灯笼映照出薄弱的光,照在“问心”二字之上。 颜若宁抬起头,仔细端详着那两个俊逸的大字,突然换了话题:“这是谁题的字?” 身后众人已经有人回答:“是前朝著名心学大师陆居士在书院授业时题的。” “赵先生,心学是什么?”她只想听他说。 “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发明本心,乃是心学。” “赵先生会问心吗?”她又问。 透过烛光夜影,他稍抬起下颌,看向她,嘴唇缓缓吐出:“会。” “那么——赵先生的心,会想些什么?” 弯月悄无声息地在云层中穿梭,浮沉,缠绵,又冷漠。 “你的心,又会想什么呢?”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颜若宁弯眼一笑:“这是我要请赵先生猜的了。” 赵明霁喉结缓缓滚了滚,他的手忽而抓起一枚桌上用来六爻占卜的铜板,在指尖反复揉捏。铜钱冰冷,却很快被染上无端热意。 “最后一次,我的覆物是——” 她站起身,杏眸流转,似浅又深地看着亭轩中的郎君,伸出空无一物的白嫩嫩俏生生的掌心。 周围的人都在等,她到底会拿出什么覆物。 掌心摊开,没有覆,自然不是覆物的所在。 地上那个布袋子,她既然没有拎起来,也没有指着它,自然不是覆物。 那么,被藏起来的物品,是在哪里呢? 她的手折回,纤细的食指点着心口,微扬着头,弯着眼直视着他:“覆物在这里。” 赵明霁神色平静地看着她,抵在额间的食指指尖被压得苍白。 “赵先生。我的心就是覆物。还请你猜一猜,我的心里有什么?”她微歪了歪头,笑得狡黠。 她要问心。 以心为覆,请他射之。 有人不满道:“你这不是耍赖皮么?谁能猜心?就算卜出来你此刻心中所想,你不承认,谁又知道是不是!” 那人真讨厌。颜若宁回头瞪了他一眼:“我自然不会撒谎!” “谁信啊!”那人又嘟囔道。 “赵先生自然会信!”她鼓起脸,毫不犹豫道。 桌上的铜钱落了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赵明霁忽然站起来。 “猜心颇难,我请允三次机会。” 他看着她。 “好。”她笑眯眯道。 射覆一术,源于东方朔,与占卜密切相关。 他今日射覆,自然也备了六爻铜钱。 玉骨分明的手在桌上拾起了三枚铜钱,随手一撒。 铜钱在桌上滚了三轮,清脆落地,带着余颤。 他却没有看结果,笔直朝她走去。 一双眼盯着她,眨也不眨。 她站得笔直,微风将宽大的衣衫吹起,在无边夜色下娇小玲珑。 偏偏她站得笔直。 杏眸热辣又滚烫,同样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月色从云层中钻出,将月辉洒满天地。 洒在她的额,他的肩,以及地上青石板。 “你在想,这回赵某定然输了。” 颜若宁笑起来:“赵先生,你说错了。” “你在想,让我终生听命于你。” 颜若宁沉默一瞬:“阿霁,我没有这样想。” 只有最后一次机会。 树上蝉鸣不断。 赵明霁眸色沉沉看着眼前的小女子。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本意就是要输给她的。她来了,出现在他的赌局之上,他就已经输给她了。 可他现在不想输。 他想知道,她的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射覆无数,只有这一样,他确确实实看不懂摸不透。 他却实在想看懂,想摸透。 他想问她的心。 想知道她的心中,他的位置。 颜若宁见他迟迟不说,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道:“你猜嘛,还有一次。猜不中我告诉你呀。” 他低头看向她的眼睛。 那里面清澈如水,倒映着月光。 他却瞧不出,有没有他。 “你在想……” 他忽然不敢猜。 忽然,远处传来年迈而生气的声音:“让开!让开!挤在这里做什么!” “傅老先生来了!” 众人迅速从回廊上撤到岸边,隔岸观火。 赵明霁做出这样轰烈的事,显然会被臭骂一顿。 一个拄着拐杖风姿依旧的银发老者迎风而立,用力杵了杵拐杖,面色如锅底,怒气冲冲走来。 “赵明霁,出息了!”人刚走到面前,拐杖便虎虎生威挥了过来。 “阿霁!” 颜若宁来不及细想,蓦地抱住赵明霁,埋着头用背拦在他面前。 嘭地一声巨响。 颜若宁浑身一颤,拐杖却没有落在她背上。 她颤巍巍恍然回过头,只见赵明霁手臂揽在她背后,硬生生接了那一棍。 “傻不傻。”她听他低声叹道。 赵明霁对从颜若宁的头顶看向傅冕老先生,无奈道:“老师,您别怪她。我一会儿再让您打。” 傅老先生看看他,又看看颜若宁,长哼一声,丢了拐杖,恶声道:“过来扶我!” “是。” “嗳!” 两人齐齐答应。 颜若宁已经伶俐地扶住了傅老先生。 傅老先生和赵明霁同时僵了一僵。 傅老先生冷哼一声:“我又不是你的先生。” 颜若宁小声道:“我是书童嘛。” “书童?”傅老先生似笑非笑看了看赵明霁。 赵明霁轻咳一声,也上前扶住他,保持微笑道:“老师,请坐。” 二人将傅老先生扶到亭轩中石椅坐下。 傅老先生一眼便瞥见石桌上堆成小山的赵明霁赢过来的射覆赌物。 他再度冷笑道:“我一向以为你是个冷静自持的,没想到你这种人反而做出这般惊天动地的事。” 赵明霁已经跪下,道歉道得十分自然:“弟子知错。” “错在哪儿?”傅老先生板起脸问道。 “错在未曾考虑老师心情,惊扰了老师休息。” 颜若宁:“……”阿霁这样认错不会再被打一顿吗?! 果然,傅老先生怒拍桌子:“是这个吗?!” 颜若宁吓得扑通跪下:“老先生他错了!” 赵明霁额角跳了跳:“老师,您吓着她了。” 傅老先生:“……” 他板着脸道:“没说你,你起来。” 颜若宁眨巴眨巴眼,犹豫半晌,慢吞吞爬起来。 赵明霁睨她一眼,对傅老先生道:“老师,学生心中有数,射覆不会落空,也不会受制于人。” 傅老先生再度拍桌子,苦口婆心:“你自然是聪慧过人。然此事本就是赌,并非万无一失。你若万一有失,你的前途还要不要?你想做的事,还做不做?你的理想你的未来,皆数毁在此刻嬉戏吗?” 颜若宁觉得傅老先生的话十分有道理:“阿霁,傅老先生的话你一定要听啊!你怎么不会落空,方才若继续下去,你就会输给我,那你岂不就要受制于我一辈子了?” 赵明霁倏尔握拳,曲起食指抵住眉心,阴影之下,掩住了几分无奈的唇色。 傅老先生闻言微妙地仔仔细细瞥一眼颜若宁:“他输给你了?” 说罢又对赵明霁问道:“你输给她了?” 颜若宁:“……”不是,为何傅老先生一副很是不可置信的模样。 赵明霁神态自若,颔首道:“是。” 湖心不知从何处掉落一枚石子,滴答一声,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傅老先生长叹一声,沉默半晌,站起身,颤颤巍巍走到亭轩凭栏处:“明霁,性理为何?” “人有欲,则无刚。刚则不屈于欲。学生当初以此为正道。” “如今呢?” 赵明霁跪在冰冷的地上,看着石桌上那三枚铜钱卜成的卦象,只有初爻,太阳落火,是千山万水奔赴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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