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珩玉撩起长袖,用镇尺压平纸张,拿起毛笔蘸了墨汁,继续将它抄完。 墨痕晕染,他小心吹干,恍然间竟对着那行诗出了神。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为何不喜呢? 好像是因她说这诗中深意过于悲切,她听后难过,让他不准再抄。 山长水阔知何处。 如此听来,确实难过。 “夫君,我饿啦,你怎么还在抄书?” 门前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寂珩玉抬起头,看见一道亮丽的影子站在门口嗔怪他,寂珩玉放下纸张,条件反射张口,“马上来。” 话音落下的刹那,眼前身影消散,竟只是他莫名而起的幻觉。 心口一瞬间也跟着空落了大块。 寂珩玉又来到院中,靠坐在那摇椅上闭了眼。 五百年足以让岁时更改,岁月成空。 然他记忆清晰,似如昨日。 再想起桑桑,内心平静,无波无澜。 也许…… 他真如世间所言,他不爱她。 所谓深情不过是池中之水,日晒而干;风过而散,怎能刻骨铭记。 男人天性善谎,善妒,欺瞒乃生之本性,他自诩情忠,其实也不过是伪君子中的一员。 日暮将落。 一缕柔软缠绕指尖。 寂珩玉缓缓睁眼,看见指尖落了一滴墨痕。 墨痕处忽然长出一朵嫩绿小芽,脆生生的芽缠绕指尖,延展开花,又长出密密的齿路。 “可否问心?” 绿芽舒展枝叶,声音孩童般稚嫩。 “问心?” “汝秽心不净,难见神台;汝愿问心,当可拨开雾瘴,开云见日。” 问心。 寂珩玉眼帘垂遮,盯着那绿芽。 他张了张嘴—— “寂珩玉还记得桑桑吗?” 寂珩玉顿了下,自答—— “不记得。” 厌春藤钻进皮肤,缠绕心间,对着心脉处重重一咬。 猛然而来的绞痛让寂珩玉缠虾米似的弓起后背,闷哼出声,捂着胸口继续问,“寂珩玉,还爱桑桑吗?” “不爱。” 疼痛加剧。 他神色虚浮,唇角渗出血迹。 寂珩玉抬眸看向深空,似是想起什么,“桑桑,可还活着?” 他痛得深喘,张了张嘴,说出两个字:“没有。” 它咬得更深,更重。 越疼,寂珩玉思绪越是清明。 转而,他将眼神聚焦在某一个点,短暂的愣怔后,寂珩玉那双混沌的眼眸乍然清明。身体先是颤栗,手指似如痉挛般绷紧,嘴唇跟着抖了抖,最后在疼痛当中,寂珩玉无法遏制地大笑出声。 他弯腰狂笑,笑声回荡在寂静当中久久不散。 笑中有泪,泪中有恍然,有懊恨,有怨也有悔。 很快,寂珩玉平复心情,直起身,摇摇晃晃地出了院子。 走出竹溪村后,他挥出一剑,身后幻境荡平,在一片废墟当中,男人面无表情,神色当中只余有淡漠。 寂珩玉回到神域,越过明霄大殿,在仙侍的声声叩拜中来到神殿之前。 高位者鹤发童颜,眼光烁烁,一身慈悲相。 寂珩玉不声不响地闯入让无上道尊瞬间从卷轴中抬起头,“子珩?”他略有诧然,片刻觉得不对,“你来做什么?” 寂珩玉抽出剑,目光冰冷不移,他一字一句—— “杀你。” 二字犹轻,砸在大殿却是重重一响。 无上道尊倏然惊起,桌上卷轴扑簌簌地掉了一地。 此时,寂珩玉已移至面前,却邪螭寒间瞬息之间没入他的丹田。 无上道尊还维持着直立的姿势,相较寂珩玉的冷静,无上道尊脸色间愕然难掩,指了指寂珩玉,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刹那间神殿乱作一团。 尖叫,嘶吼,恐慌的叫喊,有武仙带兵涌至,然而都于事无补,他们尚未靠近便接连化作雾气,云岛之上楼阁倾轧,事物就在眼前摧毁。 寂珩玉神情狠厉,剑身又往进送了一寸。 无上道尊低头看着四散的魂息,面目沉了沉,从牙关挤出几个字:“寂珩玉,你欲反?” 寂珩玉视线中锐利不避闪分毫:“我父族随万法征战万年之久,苍生危难时,以肉身献祭,以神魂定海,他一生磊落,无愧于天地,更无愧于天道。我与母亲被你囚于归墟海狱,虽不是罪身,却受罪刑。我且问天尊,你站在九重天上悲悯苍生时,可曾悲悯过我族?又可曾记得我那幼妹又是如何死去的?” 他字字凄血,眼中恨意烧灼,已再也无法压制被他长久克制的不甘与愤恨。 他的幼妹本有一息尚存。 为求那保命灵药,寂珩玉在天阁阶下长跪四十九天,最终感化药仙长老,给了他一枚护脉灵丹。 然,等他回去时,妹妹已被海妖蚕食。 寂珩玉把这一切都归咎在自己身上,他刻苦修炼,专心剑道,妄想以一人之力扭转天命。 那时他年轻气盛,较为单纯。 不懂得锋芒毕露迟早要被人拔除尖齿。 后来寂珩玉才知道,胞妹之死是为神域所害。 一直以来夔族本就惹天阁忌惮,万法已陨,若此族继续壮大,以当今神域,恐无人是其对手,于是杀死女婴,仅留男童。 寂珩玉更不知,在他跪地求药时,天阁之上正嘲笑着少年的可笑与可欺。 他不恨,谁恨? 他不反,谁反?! “天尊想让我如父族那般为天下所祭,但你应该明白,我天性难驯,怎会如父族那般顺遂你意,这一切,你应该早有预料的。” 寂珩玉垂着眸,眼尾薄冷逶迤,言中情绪更像是对他的讽刺和不屑。 无上道尊迟迟没有说出一句话,神魂早已被寂珩玉这一剑绞碎。 幻境破灭,万物倾塌,寂珩玉挥袖抽出螭离剑,孤身立于天地覆灭间,他似在笑,又似在悲,嘲弄眼下轰碎,“天尊不惜以一缕神魂为代价,创造出这心境引我入道,只可惜,有人愿来梦中渡我。”他笑了笑,“多谢天尊,祝我破化心魔。” 无上道尊面色平静彻底崩碎。 这是在他成神以来,第一次如此愤怒。 为了让寂珩玉顺利为世人殉道,无上道尊可以说做好了万全准备。 在这场精心编织的心境当中,他给寂珩玉塑造的性格是慈悲,怜悯,心怀大爱。无上道尊不是没有感觉到桑离和厉宁西的进入,然而心境已成,若要更改将全局作废。 所以他使了些手段,让桑离成为世间大厄魇九婴。 无上道尊甚至多保留了一手,在桑离入梦的同时,同时也将司荼送入心境,若两人产生感情那是最好不过;若不能,以司荼对寂珩玉的占有欲,也能从中搅局。 这场幻梦里,代表着灾厄的魇九婴实则是寂珩玉心魔所化。 一旦寂珩玉亲手斩杀魇九婴,也代表着他斩杀了自身,斩杀了过往,彻底与过去切割,在世人的推崇中成为真正的正道魁首。 那名叫桑桑的女子虽与他结缘,但寂珩玉仍是选择摒弃情爱,将其杀死,百姓因此称颂,一切都按照既定好的轨迹发展。 无上道尊不知哪里出了错。 景物涣散,寂珩玉冷漠地看着他的身躯在眼前融化为光点。 他当然不会知道。 一直以来寂珩玉是如此厌恶着自己肮脏的身躯与身份,可是当桑桑出现在这个世界,一切就都有了新的变化。 从寂珩玉爱上桑桑的那一刻起;同时也代表着,他接纳了以往不堪的自己。 爱人犹爱己。 这是她教给他的道理。 寂珩玉仰头望着斩裂的天穹,他想,他该醒过来了。
第1章 140 归墟。 朔光殿。 再睁眼回到熟悉的环境, 桑离猛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在心境里度过了无比真实的几百年光景,如今看到一张张围过来的写满担忧的脸庞,身体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思绪仍停留在死在诛仙台上的那一幕。 如此清晰。 痛觉也是如此明了。 即便记起了一开始的目的和所有记忆, 桑离还是无法从混沌中挣脱,表示麻木空洞, 登时吓坏了几人。 “师兄, 阿离她……”月竹清蹙眉,眼神间满是不安。 “妹妹是不是还没有完全苏醒?”厉宁西也只是比桑离早出来一刻钟, 一时间还没有从心境里的身份中抽离, 情急之下, 习惯性喊出了妹妹。 [妹妹。] 这两个字篆刻骨髓。 桑离恍然间惊醒, 直愣愣地看向厉宁西。 青年面容朗俊, 眼神中急色明显, 一切都与记忆中的模样贴合。 她情绪难控, 忽然嚎啕大哭。 冷不丁响起来的哭声可吓坏了师兄妹三人, 目光齐刷刷落了过来。 “哥哥,我、我在忘川找你, 我一直找你……” “他们说你死了, 可是我不相信。” “我找不到你,你离开了……我不知道怎么做。” 桑离边哭边说, 语言混乱,根本不能拼凑出完整的句子, 听起来东一段西一段的。 岐与月竹清二人面面相觑,骤然缄默, 明白她还沉浸在心境里没有完全的苏醒。 这就是岐最开始反对的理由。 一旦入潜心境,轻则苏醒却难分梦与实;重则身魂分离, 身体在现实长睡不醒;魂魄在幻境里度过另一段人生,直到在梦境中死去,这段虚妄之相方能终结。 她声泪悲切,厉宁西也想起了自己的结局,眼眶跟着泛红,上前几步将人抱入胸怀。 桑离埋在他怀里小声啜泣着,发泄过情绪之后,意识才渐渐转为清醒。 她推开厉宁西,环视一圈,视线对上盘旋在身后的大蛇,陡然一愣,“寂珩玉?” 见桑离并没有受困于心境,岐急忙迎上,“可记起什么了?” 桑离抿着唇,轻轻颔首。 厉宁西也趁机追问道:“我死后,你和寂珩玉这……”狗东西三个字险些要脱口而出时,厉宁西蓦然想起自己的身份,面对着月竹清狐疑地打量,硬生生将那不敬之言咽回腹中,“和君上如何了?” 别说,忽然从勾搭妹妹的野男人转变为君上,饶是厉宁西也感觉到几分不自在。 他从前不是没有去往幻境历练的机会。 然而那都是单打独斗,少则数月;多则几年便出来了,这是最久的一次,现世里的短短一夜是心境历经的百年载,日夜相伴岂是说抛就能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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