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煦没说什么,但眼里的情绪深表赞同。 一提起别人家的钱,傅蓉微就想到自己家的那笔烂账。 到了年底,债主该上门了,她家男人在外面欠的那一屁股难还的债马上就要摆上案头。 傅蓉微叹了口气,睨着姜煦,冷冷的笑:“好啊,我现在不跟你计较,毕竟是在别人家,我们的帐也攒了不少,到时候我跟你一笔一笔的仔细算。你最好留着这条命,活着的时候算清楚,免得到时我追到阎王殿去,咱们夫妻俩做鬼也不体面。”
第159章 俗世绕身, 再冷清的人身上也能多几分烟火气。 傅蓉微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人,能暂且按捺住火气,攒着账回头算, 就是多亏了这一堆恼人的破事。 姜煦半靠在窗上,不着痕迹的拉开距离,道:“追杀到阎王殿大可不必吧。” 傅蓉微懒得再说话, 闭目养神。 胥柒招待他们在南越皇宫住下,原打算修整一晚再谈正事, 可傅蓉微等不及。 自从她知道萧磐也出现在蝮山, 她就隐隐觉得似乎有快石头顺着命定的轨迹碾了过来, 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要来不及了,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心慌, 只是遵从了内心的直觉, 动作要更快一点。 烛火通明, 傅蓉微与胥柒对坐书房,姜煦坐在窗下倒是消停了不少。 傅蓉微开口道:“你先给姜煦写信, 没有得到回应,才转而将信寄给我,你信中提起了杜鹃引,料想我一定会重视,又给了我蝮山的舆图,我自然而然会觉得蝮山又转机, 蝮山与南越相距不远,我只要来了蝮山, 便免不了与你相见, 问明当年缘由。其实你的本意只是想引我们相见,是吗?” 胥柒既被点破, 也不隐瞒,道:“是我要见你。”他停了一下,又道:“当年之事,我也该当面向二位赔礼。” “五年了。”傅蓉微道:“你这赔礼可真是及时。” 怎么不算及时呢?信上说毒入肺腑,六年便药石罔顾,再晚一年可什么都来不及了。 胥柒丝毫不觉得面热,依旧维持着温和有礼的表情:“对不住二位。” 傅蓉微:“所以现在可以明说了吗?你到底所图为何?” 姜煦听问到关键,往这边瞥了一眼,目光在胥柒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继续拄着头望向窗外。 傅蓉微虽不刻意盯着他,但余光没有一刻松散,自始至终将他框在实现范围内。 胥柒道:“我刚登基不久,你们想必也听说过一二,其中过程有几分艰辛,想必北梁的探子也了解一二。” 傅蓉微心说错了,南越地处偏远,兵不强马不壮,也没什么狼子野心,她在华京一堆琐事要处理,对南越这个小地方还真没上过心。 胥柒不在意这些,既然傅蓉微不知道,他就多费点口舌,再详述一遍:“父皇膝下子嗣众多,我出身不好,性格也不好,才情更是一般,从小父皇对我便有十二分的厌弃,皇室中的兄弟手足更是落井下石,我好不容易争取到了一个转机,从那自生自灭的府邸中迁出来,终于拿回了皇子的身份。五年前,我前往馠都为质,与兖王爷定下盟约,共谋大事,哦,如今该称他为大梁的皇上了。” 傅蓉微忽然觉得很有意思:“你们俩倒是各自风光无限,最后都得到自己想要的喽。” 胥柒:“也巧了,我与他现在的处境也一般难堪,孤家寡人这个位置实在是难以稳固。” 萧磐的位置不稳,危机在于虎视眈眈的姜煦夫妻俩。 傅蓉微:“哦?你的位置也不稳啊?” 胥柒忽略她话中藏不住的嘲讽之意,心平气和道:“我有个二皇兄,性情阴郁喜怒无常,很是棘手,在这场博弈中,我略胜一筹,但是我那二皇兄也未身死,他逃到大梁被萧磐所救,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傅蓉微:“萧磐不肯替你杀了他,并且要用他来牵制你?” 胥柒道:“他捏着我的七寸,实在是令我寝食难安啊。” 傅蓉微道:“萧家这笔烂账迟早要算,我们与萧磐的恩怨也要有个了结,如果你是想要他的命,不用你费口舌,我们自会解决。而且,萧磐的命我打算亲自取,那是我要的东西,劝你别跟我抢。” 胥柒意有所指道:“萧家的人争天下,你们倒是肯豁命,倒是不知你们当真心甘情愿只做一把刀?就没有别的打算?” 一直默不作声的姜煦终于开口了,带着笑戏谑道:“夫人,瞧瞧,全天下的人都觉得我们居心不良啊。” 他们都不相信有人能拒绝权势的诱惑,尤其是这些野心勃勃掌兵掌权的人。 一旦尝到了甜头,怎么可能舍得下呢? 胥柒道:“王爷王妃自然不是俗人,就当你们真舍得下,旁人会信吗?敢信吗?” 傅蓉微心知在这个问题上辩得太多反而混沌,她避而不谈,有些无奈道:“别老扒扯我们了,说回你的事吧。” 胥柒道:“偃师一族有办法能彻底拔出杜鹃引之毒。” 这才是傅蓉微最想听的东西。 她问道:“偃师一族不是手艺人吗?怎么?他们对毒还有研究啊?你别是诓我?” 胥柒认真回答:“我没有诓你,山里有高人,当初荔贵妃配置杜鹃引的方子就是从一个偃师手里求到的。” 傅蓉微推测:“蝮山这么大,找起人来不容易吧?” 倘若偃师有那么容易被找到,萧磐的人马也不会在山下的两浦镇耽搁多日。 恐怕也不好对付。 胥柒道:“我们南越傍山而生,吃的就是这口饭,蝮山凶险,我派人带你们进山,保你们无虞。” 傅蓉微宽袖下的手指搓得微热,握住了她的封门青印章,把那块冰凉的石头也焐出了温度。 他们一行人中有位遍览河山的徐子姚。 徐子姚曾探访过蝮山,也接触过偃师一族,傅蓉微想进山找人,不一定要靠胥柒的帮助。 但胥柒占了地主之便,给他们使点绊子那是容易得很,在别人家的地盘上,得罪主人还需三思。 “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傅蓉微问。 “萧磐也会跟着进山。”胥柒说:“我要他永远留在山里。” 傅蓉微一时不说话,心里多拐了好几个弯。 按她的本心意愿,让萧磐无声无息的死在这山高水远的地方,实在是便宜他了。不让他亲眼看着王朝覆灭,皇位易主,苦心孤诣一朝成空,实在是不解其恨。 但傅蓉微同样明白,机会难得,错过一次,未必能等到下一次。把萧磐留在蝮山里,是不费一兵一卒的大好事,送上门的机会她也绝不可能放过。 傅蓉微转头想征询姜煦的意见。 姜煦轻轻点了一下头。 傅蓉微深吸一口气:“成交。” 南越皇宫给安排的住处里,傅蓉微瞧着桌上的熏香不顺眼,一勺香灰盖下去给灭了。 谁知道那胥柒脾性古怪会不会暗中乱搞。 姜煦闻了闻桌上被的茶水,嫌弃的皱眉,搁置在一旁,招呼道:“微微,来坐。” 傅蓉微正四处留心房间的布置,心里头憋着气,没有理会他。 姜煦又道:“来呀,我给你说说这里头的猫腻。” 傅蓉微检查到床榻,把帐子里外翻了一遍,确定无异常,慢腾腾的坐到了姜煦身边。 姜煦也没别的办法,傅蓉微现在只吃这套,公事公办。 他说:“上一回,我与胥柒没那么早认识。北梁建朝后,我与北狄战了三年,拼了个两败俱伤的地步才险胜,休养生息又耗了两年进去,此后十年,我将战线一路南推,打到了益州,才与南越打上交道。” 益州与南越以山相隔,边界都是模糊的。 姜煦拿下益州,自然要与邻居立规矩。 姜煦回忆那时候的局势,道:“南越与大梁是盟友,但据我查到的消息,胥柒与萧磐的关系并非牢不可破,当时胥柒给我下了杜鹃引,想必也是屈于萧磐的威逼利诱。我离开南越有一段时间后,才渐渐察觉身体有恙,胥柒也曾给我去信,陈明身不由己,并许诺待将来镇北军功成之日,他必亲自朝贺,献上良药,以赎己过。” 傅蓉微:“你的意思是……上一世萧磐拿捏了胥柒的把柄,迫使他下手害你?” 姜煦点头说是。 傅蓉微抚着眉心,道:“上一世并没有南越皇子进京为质的事情发生,我们一同搅合把时局全打乱了,你却没能避得过此毒,甚至还提早了这么多年。” 每一次,当傅蓉微发现他们彼此都尽力了,却仍绕不开某些注定要发生的事,她心里就会生出一抹烦躁,像是在虚空中乱舞的藤条,逐渐力竭后,又委地成为甩不掉的恐慌。 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发生,该死的人还是会死。 那他们的结局呢? 哪怕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最终等他们拨开眼前迷雾,见证终点的时刻。 会不会又落到原点? 傅蓉微散去了眼里的光,一双眼仁又黑又沉,像是没有星辰的暗夜,她道:“你天天敬佛,在心里种菩提,神佛有没有告诉过你,因果业障到底该如何化解?” 姜煦原本歪靠着小几,低着头,闻言抬眼看过去,傅蓉微侧影单薄,映在灯下,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他见不得傅蓉微这陡然间一副要枯死枝头的样子。 姜煦推开了碍事的小几,搭上了傅蓉微冰凉的双手。 傅蓉微侧脸,不肯让他看自己的眼睛,却将纤细雪白的脖颈露在他眼前。 姜煦闻到了她衣裳里深藏的熏香,是一种清雅的果香。 手比他的头脑更有主意,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按住她的后颈,摩挲着清晰的骨骼轮廓。 姜煦说道:“我拜神敬佛是感念他们将你还回了人间……说实话,我不知道你死后到底去了哪里,是天上还是地狱,是安稳转世还是孤魂游荡,可我私以为无论是哪种结局,都及不上人间的温度和颜色。你那样的性子,若不是在宫墙里困了一生,应该是长在天地间更肆意绚烂的样子。微微,没有人能长生不老,我们都有死去的一天,如果结局当真不可逆转,也无需害怕,因为这一次有我陪你。” 敬神拜佛的人确实更通透。 摆脱恐惧的唯一办法就是接受它。 对于傅蓉微来说,所有浮于言语的安慰都是徒劳。 忧怖恐惧与人心相伴而生,不可拔除,只能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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