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望过来,薛宁说:“会找个地方安然终老,等着寿数走完,天人五衰,不让他看见。” 老妪笑了一下:“姑娘误会。我与荒羽,不是你与那位仙尊的情况。” 薛宁怔住,没有多问,因为觉得人家可能不愿意说。 但老妪可能是在天界孤独沉默太久了,也可能是真的想要在死亡之前说说心里话,此刻面对处境与她相近的薛宁打开了话匣子。 “老身其实也想象不到,对我与荒羽毫不留情行刑的化剑仙尊也会犯下这样的天规。他看上去是绝对的规则守护者。不过想来人的缘分就是这样玄妙,若事事都能被料到,人生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老妪娓娓道来:“我与荒羽——便是姻缘神。我一开始就知道他是神明。” 凡人是不能和仙人相恋的。 可那时老妪年少,觉得一切都有无限可能,并未把这些放在心上。 她是姻缘庙守庙人的侄女,自小就到姻缘庙帮着干活,每日都会祭拜姻缘神。 不同于其他来许姻缘和爱意的凡人,小姑娘每日的拜词都和吃的有关,今日想吃包子,明日想吃饺子,后日想吃肉丝面。 那时日子不好过,吃喝都难,她有一日忍不住吃了神的贡品,听闻会惹怒上神降下神罚,便日日道歉,饿着肚子把自己的吃食偷偷摆在供桌上,算是补偿。 可她吃得实在简陋,觉得不够补偿,长大些日子好过了,就开始搜罗各种美食给姻缘神。 也是从那时开始,神明和少女有了联络,她成了他的眷者。 他看着活泼的少女一天天长大,诱惑她成为自己下一任守庙人,一辈子奉献给他。 原以为她不会答应,没想到她一口应下了。 只是私下的约定不被家人承认,及笄之年,少女被许了人家,那家人是个屠户,五大三粗,家中有个早亡的妻,留下半大儿子,嫁过去就当继母。 她当然不想嫁,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凡间再重不过。 被迫定亲那一日,是抚弦第一次见真正的神罚。 意图抢夺神明的守庙人,结果自然是天打雷劈,家中房屋倒塌,父母浑身是伤地带着弟弟逃走,留下她被人指指点点。 她只能住到姻缘庙里来。 没了亲人,她也不觉得孤单,毕竟那样的亲人不要也罢。 她有她的神就够了。 她一直知道他是神,知道跟随他是什么结局。 只是她觉得自己还年轻,有的是力量可以争取改变那个结局。 可惜事与愿违,人人都觉得自己是特殊的那个,但天地间真正特殊的人能有几个? 没有的。 至少她不是。 她在姻缘庙中,从少女长成女子,二十七岁那年,接替了守庙人的职责,却从那日开始再也没见过她的神明。 “我守着庙里的长明灯等了几十年。” 花抚弦,她的名字是作为守庙人的姑姑给自己取的,听说姑姑读过书,所以才有资格做守庙人。她虽然没读过书,但她的神明教她习字念书,她也认得那些字,知道抚弦的意思。 “我那时以为,我成为守庙人就是荒羽的目的,目的达到,他就不会再出现了。那时魔族已经开始进犯,人间很乱,我在姻缘庙很安全,觉得便是这样慢慢老去死亡,也不算什么坏事。” 可她没想到的还能再次遇见他。 那日风和日丽,她在庙宇门前看到了俊美如画的神明。 他仍然是青年之姿,可她却一脸皱纹,满头华发,步履蹒跚。 他说他被困秘境,今日才找到办法出来,几十年光阴对仙人来说弹指一挥,对凡人却是脆弱的一生。 花抚弦没办法再以如今的面容对荒羽说出任何爱意来,她能做的只是回到庙中,吹灭那盏长明灯。 她终于等到了想要等的人,这守庙人的一生也不必继续下去了。 她希望至少不要老死在他面前。 “荒羽说,仙凡之恋为天地所不容。神仙有了爱恨就会沾染因果,会试图逆天改命留住爱人,届时必会天下大乱。所以天规不容许我们在一起,未免他开这个头,同僚故意将他锁进秘境,出来时已经是人间几十年后。” 花抚弦缓缓说:“我能明白这段安排的意思。待他出来发觉我已成老妪,他该彻底明白我们的感情是个错误,是不可能有好结果的。为了凡人短短几十年,要独自痛苦相思千万年,也很不值当。” “我都明白,可不管是我还是其他人,都没料到荒羽不愿回头。” 无论年少年老,花抚弦永远是荒羽的心中的妻子。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荒羽已经与她结下了婚契,是她哪怕年老也依然戴在手上的那只代表着他的手镯。 “所以姑娘你看,我们的情况是不一样的。”花抚弦温声说,“你是有机会的,但我没有机会了。我也不怨这天上数位神明,他们也只是以大局为重。” 天规自有它存在的意义,既为神明,就该有取舍,有牺牲。 剑仙刑罚之前也不是没有劝过荒羽,可荒羽执迷不悟,他也没有其他办法。 将荒羽锁在秘境里几天的是战神,荒羽打也打不过,最后只能束手就擒。 “我大限将至。”花抚弦认真地看着薛宁,“同姑娘说这么多,是希望姑娘可以帮我一件事。” “我没办法以现在的姿态面对荒羽,一眼都不想让他看到。若可以,希望姑娘在我死后转告他,我从不后悔成为他的守庙人,不后悔喜欢他。不后悔一个人守着微薄的回忆度过一年又一年。在我看来,有那些回忆陪伴我,不管看多少次花谢花落,经过多少个春秋冬夏,都不算是苦事。” “能等到他回来,已经是我的圆满。” 说完最后的话,花抚弦就沉沉昏了过去。 年迈的身体支撑到今日,似乎就是想要找个人嘱托这些话。 只是在原来的记忆中她没有找到这个人,可现在有了。 她可以不再勉强自己支撑下去了。 薛宁静静地听着她停止呼吸,静静地等到天兵送荒羽回来。 姻缘神看着在仙牢里失去呼吸的花抚弦,有些错愕,但也不是很错愕。 “她不该这么快离开。” 她应该再熬几天的。 原本的记忆中她的死期是三日后的最后一次天罚。 化剑仙尊再次执掌雷刑,花抚弦死在天罚里,荒羽还活着。 随后神魔大战爆发,荒羽境界波动被长圣魔化,也被化剑仙尊斩杀。 他们夫妻都死在秦江月剑下,所以未来他会不甘心地报复。 薛宁看到天兵停在自己面前,面无表情地对她道:“化剑仙尊要见你。” 薛宁望向荒羽,他脸上是浓浓的悲哀与嘲讽。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薛宁心情复杂地被带去见化剑仙尊。 因着花抚弦的死, 她连欣赏天界美景的心思都没有了。 莫名的EMO。 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低头,薛宁在自己拇指上看到了那个跟着自己一起进入记忆的玉扳指。 这东西还在,更能证明她说得都是真的。 但其实在不在也不打紧了, 从她离开时荒羽的神情就知道, 化剑仙尊应该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约莫也不会再怀疑她。 广檀宫是化剑仙尊在天界的居所, 天界没有所谓天帝,各位仙族神族平起平坐, 各有所掌。 广檀宫位置较高,在十二重天, 薛宁和天兵们驾云不断往高处飞,越高越觉得身上发冷。 这就是真正的高处不胜寒了。 但剑仙修习剑法,最善得便是寒。 薛宁突然想到西游记里猴哥大闹天宫,不自觉一笑, 天兵蹙眉看来,不悦道:“笑什么?” 能做天兵的,到下界也是不凡的修士,自有一番高傲冷酷在。 薛宁:“我想到开心的事。” 天兵匪夷所思地扫了扫她, 大约是真不明白一个身份可疑的人马上就要见到执掌刑罚的剑仙了, 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感觉十分诡异吧。 等见到化剑仙尊本人,薛宁这份刚升起的愉悦又跌到谷底。 他端坐玉台之上, 广檀宫上不封顶,雷云滚滚, 不断劈下来的闪电像要随时把她给劈死。 天兵把人送到就走了, 神仙不用婢女仆从,有的会收童子弟子, 有的则独居。 化剑仙尊就是独居的那个。 薛宁意识到这就是秦江月生活了数万年的地方,没有遇见她之前,他就是像现在这样日复一日地修炼战斗,心中被花抚弦之死激起的齿寒稍稍消散。 去为别人的结局忧心不已,不如好好把他们的日子过好,每一天都不留下遗憾。 只是好奇怪,这人把她叫来了却不开口,两人就这么一上一下大眼瞪小眼。 薛宁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忍不住道:“你怎么不说话?” 剑仙已经不会再为她的无礼多置一词。 因为没有必要。 见过他的人,哪怕是多年同僚也总会疏远三分,带着些敬畏。 薛宁这样兀自亲近,哪怕畏惧也很快恢复的状态,代表他们之间确实有过远超旁人的亲密。 他还是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的眼神越发深沉难懂。 得不到回答,薛宁干脆站了起来,她倒是没跪,只是方才坐在地面上有些太冷了。 广檀宫和广寒宫一字之差,还不如直接叫广寒宫,她一个金丹期的修士,浑身冷得要命。 这地方空空荡荡,叫人心中不安,薛宁便往能够让自己心安的人身边走。 姿态从容,理所应当。 化剑仙尊没有任何阻拦,依然不开口,只是因她的靠近眉头皱得更紧。 看着这样的秦江月,薛宁都有点搞不懂他想干什么。 她停在他半米远的地方,没再逼近,果然见他眉头稍松,气息似乎没那么紧绷了。 ……傻不傻啊。 荒羽怕是没从他脸上看到任何得知未来自己会犯天条之后的失态,所以才会那么狼狈归来。 但了解秦江月的人,能从他眼神和肢体动作的蛛丝马迹里,看出他观念被颠覆后的挣扎不安。 薛宁突然就平静下来了。 要看就看吧,她也想好好看看现在的他。 薛宁睁圆了眼睛往前倾身,仔仔细细打量这位玉雕一样冰清洁净的仙尊。 五官和下意识的眉眼姿态,与未来找回本体后的他一模一样。 就连不自觉的下动作都相差无几。 本来是薛宁被看得不自在,现在她大大方方看回来,反而化剑仙尊不自在起来。 他开始眼神闪躲,广袖下的首手抓紧了衣袂。 薛宁越是靠近,他越是后退,最后直接靠在了御座的椅背上。 薛宁这时缓缓开口,语气幽幽道:“你方才在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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