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琮怔了怔,很快释然地笑了。 “如此,我便可以放心了。” 秦江月不愿他多看薛宁,薛琮隐约意识到不对劲,但时间紧迫,他坚持不了多久,还是得先说正事。 “此地乃古神遗迹,我指引阿宁来此,是为了让她毁掉一样东西,以绝后患。” 秦江月望过去,看到薛琮四处寻找什么,可他转了一圈都没找到。 目光不约而同地撞在一起,薛琮慢慢说:“我在此地发现了旧神的遗骨,还有他的神兽灵蛋。我将蛋带回给阿宁做了契约灵兽,你既是那样的身份,应该看出一切了。” 他朝秦江月微微一拜:“阿宁孤身一人,父母不在,无依无靠,只能靠自身力量,这灵兽乃旧神所有,定能庇护她逢凶化吉,还望仙尊护她保留,不被人掠夺。” 薛琮直来直去:“我未曾寻到旧神遗骨,当是仙尊已经取走。那便求仙尊将遗骨销毁,免得以后灵兽发觉旧主仍有留存,有了异心,不好好跟随阿宁。” “实不相瞒,当时我取了灵蛋,若非力量不济,不得不逃,定会铲草除根,不留把柄。” 此地危机重重,非同小可,薛琮那时都不是道君,来到这里,拿了神兽的灵蛋,自然会惊动天生魔和一些守护的妖魅,他能拖着半个元神带着躯体回去,已经是非常难得。 最后关头,金蝉脱壳,丢下半个元神,是他唯一的逃命之法。 那半个元神记挂着这里未曾了断的机缘,想要女儿以后可以解决问题,在涯底挣扎坚持了许久,不得不寄生在黑鸦的一颗种子上。 从前潇洒落拓的真君,要和最痛恨的、杀死他妻子的魔族共存,苟延残喘,在这地下度过这么多年,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薛琮自有一股傲气,嫉恶如仇,是个非黑即白的人。 他活着的时候,任何妖魔遇见他,都别想有什么好结果。 这样的人为了薛宁的一个机缘,宁愿投身魔的种子,艰难地挺过这么多年。 ……人性复杂,一个人是好是坏,从来无法用一件事来定论。 秦江月不想和他说那么多,只道:“此事不必挂念,我会处理。” “她的安危与我的性命挂钩,我在她在,我死,亦不会让她死。” 这个承诺重如千金。 但薛琮看得出来,这承诺不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是因为阿宁本身。 那个总是任性,他从小到大都不太看得懂的女儿,好像将仙尊收拾得服服帖帖。 很奇怪,他们还是师兄妹的时候,秦江月分明对薛宁毫无男女之情。 薛琮的元神开始变得黯淡,执念已消,这半个残破的元神自然也该消散了。 “如此甚好。” 薛琮行了个礼:“阿宁往后,劳仙尊费心。” 秦江月未曾言语。 “我此生憾事颇多。若无阿宁,或早随妻去。如今一切终有结局,也是时候道别。” 只可惜不能亲口与女儿说一声再见。 不能说就不能说吧,或许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让女儿对他诸多怨怼,所以秦江月甚至不想让他多看几眼薛宁。 薛琮微微偏头,眉头皱起,视线与秦江月对上,人一愣,明白过来——怕是从前长辈纠葛,他们都知道了。 知道了也好。 总要说清一切,才算是走得干干净净。 薛琮刚欲开口,秦江月先道:“为何来此处冒险。” 他本是无话可同薛琮讲了。 但想到薛宁或许希望知道这件事,才又问了出来。 薛琮无意隐瞒任何事,他直言:“因为放不下。” 秦江月微微蹙眉。 “放不下。不甘心。所以想去这世间所有地方寻找。” 放不下什么? 不甘心什么? 又找什么? 自然是江暮晚。 “能力有限,我无法真的处处都去,只能到自己力所能及之地试试。” 薛琮慢慢道:“这里是人界我能找到,最与魔界接近的地方。” 哪怕与魔族对战时,也无法进入真正的魔域——从前的天界。 他们只能在勉强称得上是魔界外围的地方驻扎。 在那里找遍了没能寻到蛛丝马迹,薛琮就想到了这里。 他始终放不下妻子的死,觉得上天不会如此对待他们。 他不甘心就这么失去她,所以上天入地也希望寻到找回她的可能。 倾天用障眼法给了他一具假的尸体,让他放弃希望,可他还是无法死心。 来崖底冒险,是他能走的最后一步,带着他全部的希望。 可他的希望斩断于此。 没有任何妻子的痕迹,那个总是会温柔看着他,喊他夫君,为他沐剑整冠的姑娘,是真的死了,再也看不见了。 这都怪他。 若非他伤了她的心,她不会想要离开,也就不会出事。 早知会是那个结果,也许他不会死不松口,他会放她离开,只要她安全。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在这里找到了旧神的灵兽,给女儿未来寻到了一个指望。 只剩下半个元神残躯的薛琮从这里出去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所以在后面需要选择时,更要牺牲自己帮秦江月争取时间离开。 他已经是个半死人,神魂被吞噬留在这里一半,寄生在不灭魔族的种子里,肮脏,卑贱,不堪。 这样的他根本不配活着。 如果不是为了薛宁,他真的坚持不到今日。 “我能不能,再看她一眼?” 薛琮元神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阴森的古神遗迹里,他失神地凝望女儿靠坐的位置,可秦江月并未让开。 “……即便如此,她也不愿再让我见最后一面吗?” 薛琮不觉得自己和秦江月之间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以很清楚他不允这件事是因为薛宁。 他面色衰败,风吹动他青色的衣袂,正打算放弃,就听秦江月开口。 “还有些事我不曾告知你,你知道之后,再想是否有资格见她最后一面。” 薛琮怔住,隐有不祥之感。 秦江月这次将江暮晚当年并未死去,与倾天生了什么纠葛,在谪仙岛又如何选择,说了什么话,选择了什么结局,都告诉了薛琮。 薛琮如遭雷击,元神颜色骤变,急切地冲过来。 “你说什么?不可能!不、不对,晚晚真的还活着?!太好了……不是……她死了……她还是死了……她被倾天逼迫!她竟那样艰难……是因为我,全都是因为我……” 他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元神几乎完全消散,如此动怆更是坚持不住多久,可他生生撑着不愿离开。 “不止如此。”秦江月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堪称冷酷道,“还有一件事更为要紧,对常人来说或许是件好事,可你大概不觉得是好事。” 薛琮已然疯魔,元神飘起,披头散发,毫无人状。 秦江月并不怜悯他的情状,一字一顿道:“你从前偏向大长老和府主之女,是否也有对大长老的愧疚?” 薛琮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几乎不敢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可那句话就这样闯入他的耳朵。 “慕妏根本不是他们的女儿,她是你的女儿。” “不!……” 薛琮尖唳嘶吼出声,这声音震动天地,整个崖底都冒起烟尘,仙府内都为之震颤。 聂槃所处位置距离很近,可以清晰听见这声响具体的音色,一时怔住了。 那是,薛师弟的声音吗? 是幻觉吗?? 聂槃正想着,一道阴寒之气袭来,她被杀意逼出本命剑抵挡,仍是受了极重的伤,一口血喷出来。 “师姐,你骗得我好苦!!!” 真的是薛琮! 这半个元神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来到了这里,找到聂槃,想杀了与她的“孽种”,可惜慕妏不在。 那就杀了聂槃! 可他到底不是活着的时候,半个元神根本杀不了现在的聂槃,聂槃根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到薛师弟元神忽然出现又消散,原以为是做梦,可身上的伤作不得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聂槃惊疑不定,又吐出一口血来。 而崖底,薛琮仅剩一丝力量的半个元神再无力去索命,若非秦江月替他守住最后的气息,方才聂槃本命剑那一击,已经将他驱散。 饶是如此,他也马上就要消失了。 秦江月淡淡地望着挣扎癫狂的薛琮,慢慢问:“现在,你还想见薛宁最后一面吗?” 薛琮浑身一震,痴缠的目光落在薛宁唯一暴露在外的一片一角上。 他看了很久很久,也可能只是一瞬间,在消失之前,声泪俱下,万念俱灰地说了留给她的话。 “阿宁,对不起……是爹不好,爹便该死在那日魔头的设计之下,也不该对不起你和你娘。” 话音落下,魂光暗淡消失,消失之前,薛琮因没能杀死“孽种”不甘地在石头上留下无数抓痕,甚至对秦江月哀求。 “替我杀了她!江月!求你替我杀了她们!” 秦江月没有任何回应。 薛琮绝望地消散了,带着无尽的不甘与痛苦。 古遗迹也恢复了衰败断裂的模样。 秦江月是神,除了对薛宁,其他感情堪称淡漠。 他等薛琮彻底消失,就转身查看薛宁的情况。 她并无生命危险,甚至有在进阶,应该是薛琮寄生的黑鸦种子带来的影响。 一直不曾醒来,是因为种子毕竟来自黑鸦,其中带着大魔气息,这魔气与她纯正的内力相左,秦江月在外无法替她梳理,涉及到要进阶,她看着像是昏迷,灵府内可不一定,若她有自己在想法子,他冒然动手,可能会和她的力量相碰,过犹不及,令她走火入魔。 秦江月决定观察片刻。 薛宁这会儿的确在自己想办法。 她也不算是昏迷,她是对外面有意识的。 薛琮元神出现,和秦江月说了什么,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甚至能跟随薛琮的叙述,看到他是如何冒着生命危险,走过一个个靠近魔的地方,试图寻找妻子的痕迹。 但最终都已失败告终。 来到崖底是他最后的希望,因为被种子钻过,薛宁几乎能与薛琮共同感知他那灭顶的绝望。 他必然是爱江暮晚的,也唯爱她一人,可造化弄人,爱又有什么用呢?有缘无份,缘也是孽缘。 薛宁一直试图醒过来,可直到薛琮发疯,求秦江月杀慕妏母女,再渐渐消失,她也睁不开眼,什么都说不了。 她意识到薛琮想引自己来解决厄神的遗骨,以免灵兽未来被抢,本是好意,可他寄生的黑鸦种子,即便这些年因他的半个元神而蜕变不少,依然残存着魔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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