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无羁依旧没理他,仿若没听到林琅的话,眼皮也重新耷拉下来,看起来了无生气。刚刚那阵咳嗽,抽走了他大半的生机。 现下他与死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他的胸膛依旧起伏不定。 可尽管如此,他依旧站的笔直,仿若此刻遍体鳞伤的不是他一样。 林琅最厌恶的,就是他如今这幅自命清高的样子。从小到大,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他都是这样临危不惧。 现在,他明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身首异处,可他依旧摆出这幅姿态。 他好像不知道什么叫怕。 不,他也曾在霍无羁的脸上看到过怕的。 想到这儿,林琅脑海里闪过那个名叫阿予的女人的身形。时间隔得太久,那个女人的相貌他隐约有点记不太清了。但他永远记得,四年前的冬至日。 那天,恰逢霍无羁二十岁生辰之际,阿予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体逐渐变成透明,随即整个人都消失不见。 那是他第一次在霍无羁的脸上看到平静之外的神色,惊恐,无助,还有些脆弱。 自那日后,霍无羁就自请去了北疆戍边,一守就是四年之久。 林琅曾以为,霍无羁不在京城,他能活的舒坦些。 可每当他觉得生活自在的时候,边关就会传来他大捷的战报。四年来,他打赢的大大小小的战争不计其数,仅两三场败绩。 霍无羁战功赫赫,朝堂上赞扬他的帖子越来越多。迫于威压,新帝不得已,封他为定北王。 就连平日里看霍无羁不顺眼的小师妹秦央的口中,也整日念叨他的名字,从言辞中便能看出,秦央对他满是思慕。 可明明他才是对秦央最好的一个人,有求必应,比老师对她还要好。
第3章 零落成泥(二) 秦央,当朝太傅秦执年的幺女,京中有名的世家贵女,锦衣玉食,自小便是在蜜罐里长大的。与当朝新君青梅竹马不说,更是日日都能与京城三杰相见,京中女子无不艳羡。 那日,林琅初登秦府拜会,在秦府的花园见她的第一面,就为她倾心。 自此,心里再也放不下任何一位女子。 可偏偏,她也和她那个老顽固的爹一样,满心满眼都是霍无羁,根本不把他林琅放在眼里。 倘若霍无羁对她好也便罢了,可这京中谁人不知,霍无羁这个人当真是没有愧对他这个名字。行事不羁,不拘一格,但独有一点,除了那位阿予,他鲜少让别的女子近身。 饶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秦央,也很少同他有单独相处的时候。大多时候,都是他陪着秦央玩闹。 也正是因为如此,林琅才想不明白,秦央到底是什么时候对霍无羁心动的。 林琅自上而下打量了霍无羁一眼,走上前,捏紧他的下巴,使他不得不正视他。 “师兄,你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干净吗?可你看看你如今的狼狈相,哪里还有昔日端方矜贵的模样啊?也不知这京中的世家贵女见到你如今这般模样,还会不会想往日那般心悦于你。” 霍无羁自知以他如今的状态,根本挣扎不开。索性,他躲也没躲,任由林琅捏着。 看着他镇定自若的模样,林琅心中更是气恼。他手劲加大了几分,霍无羁下意识拧紧了眉心。 “师兄,你说咱们怎么就闹成了如今这般模样。”说完这话,林琅眼底闪过一丝迷惘。只一瞬,便消失不见。 霍无羁依旧没说话,只暗暗红了眼尾。 是啊,他小时候曾拿命相护过的小师弟,现在却对他恨之入骨,甚至一刻都不愿让他多活,巴不得亲手了断他的性命。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霍无羁不愿深思,认命闭上眼睛,把尚未来得及流出的一滴眼泪又憋了回去。许是天性如此,饶是这般惨状,他也不愿让旁人看到他的脆弱。 可林琅偏生要激他睁开眼睛。 林琅像是着了魔一般,偏生想要看一看他崩溃的模样。他把霍无羁的脸掰到百姓群立的位置,说:“师兄,还有不到一刻钟你就要被问斩了。你睁眼看看,除了这几个愚笨的百姓,还有谁来为你送行?” “老师没来也便罢了,他年龄大了,见不得这般血腥的场面。可你看看,秦未秦央两兄妹可是一个都没来呢。平日里,秦未可是整日跟你厮混在一处。眼下你即将身首异处,他怎么就不能来见你最后一面呢。” 听他说起秦未,霍无羁的眼皮动了动,但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此番回京述职,他一早就知道不对劲。为了稳住定北军,他在来京之前,以北疆军情紧急为由,给秦未去了书信。此刻,秦未怕是正带着他的定北军戍边呢。 也幸好,此刻秦未不在京城。否则,依他的性子,怕是秦家九族都得受到牵连。 来日,待他身陨的消息传回定北,纵然是秦未带着定北大部赶来,届时有老师相劝,想他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至于秦央那小丫头,他一早就知道林琅对她存的是什么心思,倒是不太担心她的安危。 看在秦央的面子上,老师应该也不会受到太多的苛责。再加上,他又是当朝太傅,我朝自建国以来,还没有哪位新君一登基就把太傅斩了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诸多朝堂关系摆在那儿,老师至少不会丢了性命。 想到这儿,霍无羁拧紧的眉心慢慢舒展了些。 林琅也一早就预料到,方才说起的这些人并不足以让他崩溃。 林琅松开钳着他的下巴,退后两步,勾唇浅笑一声:“师兄还真是冷血呢。师父他们一家人哪一个不是掏心掏肺的对你,可你呢。想来此时,你心里没有半点他们的位置吧?” “我斗胆来猜一猜,此时师兄的心里怕是只有两个人吧。其中一个呢,是我,对也不对?想来,师兄如今怕是恨极了我吧。” 霍无羁嗤笑一声,低声呢喃了一句:“也对,也不对。” 林琅刻意忽略了霍无羁看向他时的眼底那抹一闪而逝的浓郁的情绪,在原地来回踱着步子,再次发问:“师兄心里的另一个人,怕是只有阿予了吧?” 听到这个名字,霍无羁神色僵持了一瞬,随即阖下眼皮,没有说话。 林琅拍了拍手:“看师兄这反应,我定是猜对了。” “师兄,我一直好奇一个问题,你弱冠礼的时候阿予为什么会忽然消失啊?难道她不是人?还是说她有飞天遁地的神通?”林琅终是问出了那个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 可霍无羁只有沉默。 “师兄还不打算理我吗?也罢,那就等下次,阿予再一次忽然出现的时候,我也将她压到这刑台,你们生不能相守在一处,那我就松她去阴曹地府与你做一对亡命鸳鸯,如何?” 霍无羁从来都听不了别人用言语亵渎阿予,林琅的话还没说完,他就睁开了眼睛,攥紧了拳头,颈间的青筋暴起,连筑在刑台上的柱子都被他扯的晃动了一遭。 可林琅此刻偏生背对着他,用掌心轻拍脑门:“哎呀,我差点忘记了。宫里那位好像也喜欢阿予喜欢的紧呢。上次宫宴喝醉了酒,还说要把后位留给你那位阿予呢。这可有点难办了。阿予就一个,根本不够分啊。师兄,你说,我是将她送进宫当皇后好,还是送她去下面陪你好。” “不如这样吧,等阿予下次再过来的时候,我将她一刀劈了,一分为二。一半呢,我着人送入宫中。另一半,我亲自烧了送给师兄,如何。”说完,林琅转过身,霍无羁正红着一双眼睛等着他,紧咬牙关,下颌紧绷成一条线。 “林琅,你...咳咳...你敢。”他似是用尽浑身的力气嘶吼着,尽管声音有些沙哑,但言语间的威慑力犹在。 刑台附近值勤的兵士听了,后脊梁骨猛然生出一阵凉意。但林琅却是半点都不在意。 林琅讥笑两声,又说:“师兄,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嘴硬呢。我如今还有什么不敢的。” 霍无羁看着林琅愈发癫狂的模样,心中忽然生出一抹无力感。 这世界上,他在意的人本就不多。任何人,他都能为他们找到后路。可独独阿予,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不知道为什么,他和她的时间,完全是相反的。就连相爱,也只是短短一瞬。 她来去时间不定,根本不受任何人的控制。林琅已然疯魔,如若阿予遇到他,定然不会有好结果的。 恍惚中,霍无羁忽然想起他十六岁那年,阿予贪杯醉酒后无意嘟哝的一句话。 她说,那并非是她第一次见他,而是第二次。霍无羁还问她第一次见是什么时候。 可这个问题,阿予并没有回答他。她抱着酒坛子,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他。没多大一会儿,她就眼尾红红的,落了两滴清泪,嘟哝了一句‘你疼不疼’后,陷入了沉睡。 他已经活不过一刻钟了。 阿予又说那次是她第二次见他,莫不是,阿予会在今天出现吗? 霍无羁想到这,脑袋嗡的一声,似是要炸开。 没来由的,他甚至猜到了阿予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意图。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阿予之所以给他取这个名字,是想让活的洒脱些,不被自己不堪的身世所累。 可现在,他忽然不这么想了。 或许,她正是因为看到了他今日被缚在刑台上的模样,所以才刻意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别具一格的名字吧。 她,竟是亲眼看着他被斩于刀下吗? 这一瞬间,他的心脏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爆了一样,疼的喘不过起来,喉咙也泛起一股如何也压不下去的腥甜。他只能默默在心里乞求,乞求阿予今天不要来。 “噗”的一声,霍无羁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把一旁的林琅都吓了一跳。虽然他知道阿予在霍无羁心里很重要,却不知道如此重要。他是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不过是言语刺激了他一番,他差点半条命都吐没了。 如果真的让他看到阿予被斩于刀下,那他还不得疯了。 想到这儿,林琅忽然兴奋起来。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要阿予马上出现,然后让霍无羁亲眼看着他喜欢的女人死在他面前。 可惜... 林琅回过神,就连看霍无羁的眼神也更加怪诞。他假意关心,问:“师兄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的还吐起血来了?莫不是这铁链缚的太紧了?” 说完,他挥了挥手,说:“来人啊,给我师兄松绑。” “大人,这不好吧?还没到午时呢?”他身旁的小厮犹豫不决,出声阻止。 林琅沉下脸:“怕什么?我又不放他走,出了什么事,我来负责,解开。” “是。”小厮应声后,随即从腰包摸出钥匙,绕到石柱后面,解开了那把被鲜血洇湿的铜锁。 铁链哗啦作响,落在耳中,听的人们的骨头缝都是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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