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控皮影的秦酒酒愣了神。 男人直起身,青衫如竹,萧萧肃肃。 拇指轻叩皮影边缘,施敬承温声:“如今还不能杀他,我们有要事相问。” 他撩起眼,视线穿过人群,望向藏匿身形的秦酒酒,轻缓笑道: “以镇厄司的大名做担保,百里泓死罪难逃。这一点,你们不必忧心。” 被轻飘飘看上这么一回,似有刀锋抵上脊骨,定神望去,对方却又笑得温和,如沐春风。 秦酒酒指尖一抖,差点没握紧剪刀。 仇人就在眼前,聂斩刚想趁乱突袭,一个“刀”字尚未出口,被红裙阵师捂嘴噤声。 儒生以言灵作为进攻手段,一旦说不了话,他满身绝技没了用武之地。 谢允之拔刀的右手,亦被莫含青按住。 “窗边那人,”莫含青低声,“是施敬承。” 大昭最强绝非浪得虚名,他们敌不过。 三个字如雷贯耳,谢允之愕然:“镇厄司指挥使?” 放眼大昭,无人不知这个名号。 百里氏在越州只手遮天,他们执意除掉百里泓,是因在豪族的压慑与贿赂下,官府必定竭力保他。 这么多年来,诸如此类的先例屡见不鲜。 但施敬承是朝廷的人,位高权重,素负盛名,破过不少冤案大案。 正如他所言,足以代表“镇厄司的大名”。 “百里泓。” 与窗边的青衣人对视,谢允之喉头微动,黑目沉沉:“死罪?” “他的心魔境里,处处尸山血海。” 施敬承坦诚道:“说明死在他手上的人,很多。” 心魔是意识的投射,做不了假。 由尸骨堆砌的“白玉京”,是百里泓明晃晃的罪证。 觑向神志恍惚的百里泓,施敬承道:“杀他之前,总要盘问清罪行,还所有死者一个公道。” 谢允之垂头不语,任由镇厄司的术师为他戴上镣铐。 犯人被押入镇厄司,按例要收回武器。 包括秦酒酒的剪刀与皮纸,莫含青的灵线,以及谢允之的刀。 红裙阵师看着聂斩,陷入沉默。 儒生的一张嘴最让人头大,得想办法把这东西堵上。 “沈姑娘。” 良久,谢允之忽然开口:“我听闻傩师可动用仙灵之力,沟通阴阳。” 他没叫“湘小姐”,而是唤了“沈姑娘”。 “逝者的‘念’,”谢允之艰涩问,“你可否凝集?” 施黛心底一动。 答案是可以,只不过成功的概率很低。 当初侦破傀儡师一案时,沈流霜就曾帮过小黑,让他见到多年前残留的记忆。 哪怕只是梦幻泡影,也足以给予宽慰。 沈流霜猜到他的用意:“你们想见崔大人?” “我们全入了镇厄司大牢,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被放出来。” 谢允之哑声:“最后……试这一回,可以吗?” 到最后,他的语气堪称乞求。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沈流霜不是铁石心肠之辈,没怎么犹豫便应下:“你等着。” 她言出必行,转身去寻越州镇厄司的领头人。 施黛站在谢允之四人身旁,小声安慰:“叶晚行亲口承认了当年的罪行,百里泓又被查出与这么多命案有关——” 想起犬妖和镜女,她顿了顿,加重语气:“镇厄司判案从不迂腐,你们一定是从轻处理。” 莫含青面无血色,仍有闲心勾唇一笑:“谢你吉言。” 聂斩呜呜想说什么,奈何嘴里被塞了团布,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流霜没过多久回来:“他们同意了。条件是,在刀堂里尽快办完。” 她轻抚傩面具,把刀堂环视一圈:“提前说好,成功概率不大——崔大人的遗物是什么?” 谢允之道:“试试那把刀吧。” 那把曾日日夜夜被握在崔言明手中,后又来到他掌心的斩心刀。 若说有什么物事寄托着崔言明的执念,必然是它。 沈流霜:“好。” 刀堂正中人影繁杂,不利于施展术法。 与几个负责看守的镇厄司同僚来到廊间,沈流霜凝神静气,迈开禹步。 禹步状若星斗,每行一步,皆有灵气溢散,于足底晕出薄光。 口中吐念法诀,沈流霜半阖双眼:“闻颂妙真言。” 逝者的遗物上,或多或少附着生前的念想。 当这份“念”足够强烈,与傩术呼应,可以重现当时的情形。 崔言明的所思所念是什么? 最后一咒落下,禹步踏出七星北斗,点点白芒织连成线。 那把靠立于墙边的直刀,轻轻颤动一下。 右拳攥紧,谢允之屏息。 光影交融,凝作一道高瘦人影,白衣如雪,被月光打湿半边侧脸。 秦酒酒眼眶泛红,莫含青怔怔不语。 聂斩一动不动,一反常态地很安静。 记忆里,那是个月明星稀的夜,和今晚一样。 崔言明伏首案前,提笔批阅案宗,不慎牵动右臂上的伤口,眉心微蹙。 几个孩子坐在不远处看书,听闻动静,莫含青关切问:“是昨天的伤?” 崔言明以斩心刀的身份惩处大凶大恶之辈,有时遇上身手不错的练家子,难免受伤。 昨天夜里他回家,右臂裂开长长一道口子。 谢允之温声:“要重新擦药吗?” 受伤是常有的事,崔言明不在意:“没事,小伤。” “崔叔行侠仗义这么辛苦。” 聂斩问:“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呢?” 斩心刀的身份,只有他们几个孩子知晓。 这明明是个巨大的殊荣,崔言明却让它成了严防死守的秘密。 崔言明摇头:“不方便。” “崔叔会刀法,还知道四书五经,什么都懂。” 莫含青双手托腮,小声说:“好厉害,不像我们。” 不像他们,瘦瘦小小,个个狼狈。 对于年幼的莫含青而言,崔言明如同天边高悬的月。 与之相比,他们几个孩子平庸得黯淡无光,日日眺望月亮,得来几缕明亮的清辉,便心满意足。 听见莫含青的低语,聂斩垂下脑袋,看一看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和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 在一群孩子里,他是最笨的那个,因为从没上过学堂,连认字都难。 “这是什么话?” 崔言明道:“很多地方,我不及你们。” 聂斩:“怎么会?” “我不如含青心细,书房常常一团糟;也不若允之有天赋,刀谱上的招式,允之比我当年参悟更多。” 崔言明耐心说:“酒酒的手比我巧得多,小斩聪明,学什么都快。” 他说罢笑笑:“如此看来,我与你们的确不像。” 话音方落,窗外传来烟火绽开的声响。 越州民风开放,凡是家有喜事,都可点烟花燃爆竹,与街坊邻居同乐一番。 崔言明侧目,眼底映出灼灼亮光,面部线条柔和如水。 每当他遥望越州,都会露出类似的神色。 在懵懵懂懂的聂斩看来,崔言明很喜欢越州。 这里繁华热闹,入夜总有明灯千百,亮如白昼。 譬如此刻,万家灯火与天边星点遥相呼应,明亮绮丽,好似梦境。 聂斩朝窗外看得出神,听崔言明问:“喜欢吗?” 顷刻回神,瘦小的男孩点头:“嗯。” 他诚实回答:“很多灯,很亮,也很漂亮。” 他其实很喜欢亮堂堂的夜景,流光如织,让人心安。 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聂斩只能蜷缩在城郊的破庙,每每入夜,仅有一轮冷月相伴。 久而久之,聂斩渐渐习惯隐在黑暗中—— 像他这样脏兮兮的流浪儿,夜半行在街边,徒惹人厌烦。 崔言明静静看他。 这是他最后的执念。 藏匿于斩心刀里的,并非崔言明执着多年的刀法,而是对几个孩子的小小私心。 “嗯。” 抬手抚上聂斩发顶,崔言明说:“很多灯,像你们一样。” 他们自以为是野草荒石,殊不知在他眼里,每一个都纯粹又明亮。 崔言明永远不会知晓,此后十几年的漫长年岁里,这四个瘦弱懵懂的小孩将继承他的遗志,扶正黜邪。 不知凡几的凶徒在刀下痛哭忏悔,亦有数不清的无辜百姓因他们死里逃生。 斩心刀之名震彻江南,劈开一路澄明,照拂百户千家。 这些都是后话。 在一切的起始,十多年前的夜。 明灯璀璨,素月流天,崔言明凝视他们每个人的脸。 “待你们长大,一定是比我更好的人。” 崔言明笑说:“我等着那一天。”
第95章 随百里泓和聂斩四人被带入镇厄司, 这场血洗百里氏的大案,终于尘埃落定。 ……也不算尘埃落定。 坐在客房里,被大夫往右肩涂上金疮药, 施黛一边思忖, 一边疼得吸气。 与施黛的推理相差无几, 在炼狱幻境里, 依次由聂斩、秦酒酒、谢允之和莫含青动手, 分别挥刀斩杀不同的人。 既是复仇, 亦是分担罪责。 百里泓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至于聂斩他们, 还得等镇厄司去做判决。 孟轲站在床边,看大夫给施黛疗伤, 胆战心惊:“忍一忍,疼就叫出来。” 说完忍不住骂一句:“百里泓那混账东西,心魔境里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她也算见多识广,没遇上过那么诡异的心魔。 阿狸缩在施黛怀里,见她吃痛,用尾巴轻抚她手背,用作安慰。 沈流霜立在孟轲身旁,用术法撩动一缕清风。 微风拂过伤口,清清凉凉, 缓解了金疮药带来的炙烫, 让疼痛稍稍减缓。 施黛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转移疼痛的邪术过了期限, 痛感回到她身上来。 不止肩头,后背和侧腰也有几道小伤, 从无到有,像席卷的潮。 到这个时候, 施黛真心实意地佩服江白砚。 这样的剧痛难以忍受,他却生生承了下来,甚至以右手握剑,屠戮巨神。 想起江白砚,心里的小人悄悄打一个滚。 施黛耳根生热。 她和江白砚说了喜欢,应该是……在一起了? 可惜时机不好,在危机四伏的心魔境里,没来得及去说更多。 但还是开心。 施黛扯一下嘴角。 在她跟前,沈流霜的眉头缓慢凝起。 急,妹妹受伤后开始傻笑,是不是疼狠了? 想着又觉微妙,垂下头去,看了眼床头染血的白布。 是江白砚衣裳上的布料。 那小子撕下袖口,给施黛包扎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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