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露答得不假思索,忽然想到什么,好奇反问:“你呢?你为什么要跟着莲仙?你不修邪术也不害人,和这里的其它妖怪都不同……是被威胁了吗?” 威胁当然有过。 最初被莲仙买下时,她不愿听从指令,反抗过,也求饶过。 一个孱弱的小妖,怎能敌过修炼百年的蜘蛛精,在那段遥远的记忆里,充斥惨叫与苦痛,宛如炼狱。 她一天天被磨平棱角,学会卑躬屈膝、唯唯诺诺,对莲仙不敢生出半点顽抗,心甘情愿为它卖命。 镜女这次沉默很久,没有回应。 抵御蜘蛛的间隙,冯露看她一眼。 方才镜女问她,为何要不顾一切回去搭救,在她心底,其实还有个晦涩的、未曾言明的缘由。 正如在洞穴中所说那样,她儿时曾被拐进乞丐窝。 那时年纪太小,调皮捣蛋,对爹娘的劝诫置若罔闻,整日在城中瞎折腾。 于是,某天离家抓蛐蛐时后脑一痛,再醒来,已被扔进一间破败的小屋。 冯露至今记得屋子里的景象。 昏暗逼仄,灰尘遍地。 好几个和她一样大的孩子蜷缩在角落,有的瞎了一只眼睛,有的断了半条小腿,就那样静静看着她,脸上是脏污的泪痕。 除了他们,还有一个十四五岁、同样被新抓来的姐姐。 冯露哭得抽抽噎噎,姐姐守在身侧温声安慰,等她哭累了,便抬起右手,为她拭去眼尾清泪。 两天后,趁着人贩子们饮酒,姐姐带她和另外几个孩子逃离小屋。 饮酒作乐的男人们很快发觉不对劲,骂骂咧咧追赶在身后。 逃到一条岔路时,姐姐将他们带进一片树丛,让他们藏好别出声。 冯露眼睁睁看着她一人跑进岔路,引开所有追兵。 她们再没见过。 在今天,一切都像当年的重演。 同样是误入囚笼,同样是被她人所救,当初的冯露没能救下那个姐姐,至少今天,她想护住镜妖。 “你别难过。” 察觉镜妖的低落情绪,冯露深呼吸,把胡思乱想抛在脑后:“等今日我们逃出去,莲仙伏诛,你……你会更好。” 镜女:“更好?” 冯露被噎了一下。 她不擅长安慰人,倏忽想起当年:“我之前遇见过一个姐姐,她告诉我,天地这么大,总有容身之处。你是妖也没关系,比起在莲仙身边唯命是从,倒不如自己去人间闯荡。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愿如孤鸿不就群——” 她话音未落,一只蜘蛛飞身袭来。 冯露被吓得抖了抖,挥剑刺进它肚子。 身后的镜女安静了一瞬。 当冯露回头,恰好她也侧目。 “愿如孤鸿不就群……” 镜女定定看她,嗓音太低,好似呢喃:“好去到人间。” 她没理由知道这句话。 除了当时的两人,不会有谁知道这句话。 手中长剑一颤,冯露愕然抬眸。 从乞丐窝逃跑的那晚,是个明月夜。 追兵在后,姐姐将他们藏进树丛,压低声音:“在这儿藏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知道吗?” 冯露尚且年幼,却已能猜出她的打算,哭着拽住她袖口。 “我去吧。” 冯露说:“我……我没什么用,也没人喜欢我。” 这是实话。 她性子粗枝大叶,平日里不学无术,不喜欢四书五经,也不爱琴棋书画,不止爹娘为她头疼不已,连街坊邻居也不让家里小孩和她有太多往来。 如果非要有人引开人贩子,冯露宁愿那人是她。 姐姐立于月光下,静默看她几息,旋即撕下衣袖,咬破手指,用血写下一行小字。 把布条塞进冯露怀里,她转身离去。 那夜月白风清,树影如水。 男人们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寻着岔路一闪而过的人影,没在他们藏身的树丛前多做停留。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冯露咬紧牙关不哭出声音,借着月色,看清那行字迹。 【天地阔远,身似蜉蝣。愿如孤鸿不就群,好去到人间。】 天地辽阔,人人身如蜉蝣。 与其为了取悦旁人而活,不若化作一影随心所欲的孤鸿,独自去真正的人间看看。 莲仙迷宫中,莲花灯烛噼啪作响。 两双眼睛彼此对视的瞬间,两段记忆交织重叠。 想来的确如此。 镜妖的相貌变化莫测,即便多年前与她见过,再相逢,也不可能认出那张面目全非的脸。 原来过去和今日,始终是一个人,始终是她。 冯露张了张口,说不出话。太多情绪充盈心间,如狂风骤雨,迫切需要降下。 剧烈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在她的注视下,镜妖的脸庞骤然变化。 起初是一张中年女人的脸,苍白消瘦,小眼睛,窄鼻头。 冯露认出这是娘亲。 当她被几个男孩欺负得默默啜泣时,娘亲小心翼翼将她揽入怀中,低声安抚: “那群小兔崽子,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们。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家囡囡聪明又懂事,比他们好得多。” 紧接着,变成一张年轻女人的脸,浓眉黑而密,带有飒爽英气。 这是和冯露一起被抓进莲仙山洞,因出逃失败,被群妖杀害的王玉珠。 临别前的最后一眼,王玉珠紧紧将她抱住,止不住喉间哽咽,一遍遍呢喃低语:“露露,我不怕,我不怕。” 再转眼,又成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柳眉星目。 冯露记得她,年纪轻轻便嫁了人的表姐。 订婚前,表姐牵着她的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露露,我同那人面都没怎么见过,为何就要嫁了?” 冯露给不出理由。 镜妖映照心中之镜,可幻化出旁人所思所想。 感受到妖力的紊乱,镜女蹙眉抬手,抚上面颊。 数年前,她以一张少女的面孔被拐入乞丐窝,救下几个孩子后,被卖给莲仙。 为取悦莲仙,取悦信徒,她变成一个又一个各不相同的女人。 对爹娘百依百顺的女儿,对弟弟妹妹千般呵护的姐姐,对夫家勤勤恳恳的妻子。 她被揉圆了,捏扁了,如同一团被肆意拨弄的泥—— 久而久之,连自己本真的模样都快忘记。 她究竟是谁? 镜女自己也不知道。 被冯露目不转睛地凝视,镜女的面容变幻不止。 她成为曾给过冯露一个白面馒头的女人、被打肿半边脸的妇人、书院里亭亭而立的女夫子、镇厄司中手持长刀的沈流霜。 渐渐地,血肉凝固,停留在一张脸上。 一张许久未见的、近乎陌生的脸,苍白消瘦,平平无奇—— 眼眶蓦地发烫,镜女想,像是做梦一样。 那是她自己的脸。 此时此刻,今时今日。 冯露所思所想之人,是她。 遽然一阵狂风刮过,石壁之上,莲花灯盏剧烈闪烁。 两仪八卦阵轰然溃散,蛛网湮灭成齑粉。 就像黑暗尽头被劈开一条光明前路,从大阵另一边,涌来浩浩荡荡的光与风。 不知是谁带着哭腔低呼:“破阵了……我们得救了!” 光影聚散,阴阳相融,尘埃落定。 一道人影从剑光中走出,翠色裙摆荡漾如波。 微风扬起她颊边一缕乱发,又被随手别向耳后。 施黛站在江白砚身边,欢欢喜喜展颜一笑,睫羽轻颤时,一点光晕落下:“找到你们了。”
第35章 总算与沈流霜等人汇合, 施黛一颗悬起的心沉沉落下,长出一口气。 视线所及之处,沈流霜与柳如棠浑身染血, 受了不少伤。 一个个面貌迥异的姑娘立于她们身侧, 有的手持长剑, 有的握紧弯刀, 姿势显而易见十分生疏, 却挡下了九死一生的蛛潮。 两仪八卦阵被破开, 四涌的蜘蛛终于警觉出危机感, 停下攻势, 藏在阴影里头。 遍地的蜘蛛尸体里,所有人都是气喘吁吁。 “你们怎么样?” 施黛快步上前:“被抓来的姑娘们都在这儿吗?” 沈流霜颔首, 回头相望。 目光在每一张汗水涔涔的脸上逡巡一遍,对上一双双漆黑明亮的眼,她笑了笑:“嗯,都在。” 一个没少,还好都在。 “累坏我了。” 请神上身消耗的灵气太大,柳如棠暂时把白九娘子请出体外,斜斜倚靠在石壁上:“那劳什子莲仙,铁定是个活了百年的蜘蛛精。” “多新鲜。” 白九娘子盘旋在她脖颈,吐了吐腥红蛇信:“您说这事儿吧, 想成仙不去积攒功德, 反而食人肉喝人血, 这是要入魔。” “结、结束了吗?” 一个少女颤抖着抹去颊边血迹,怯怯出声:“莲仙……我们怎么办?” “现在正值朝拜仪式吧?” 施黛从袖口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金疮药, 递给受伤的女人:“信徒和莲仙都在。” 这种机会可不多得。 作恶的人,罪孽深重的妖, 今天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一网打尽。 * 与此同时,神宫。 跟着灵童穿过一条条蜿蜒小道,这是信徒们的最终目的地。 阎清欢觉得,从外形来看,“神宫”二字名副其实。 楼宇以白玉雕琢而成,四面刻有繁复精致的莲花纹路。白烟缭绕其间,如云似雾,叫人想起诗词中描述的云顶仙宫。 ——如果这一切,不是幻术的话。 阎清欢在心里默默下了结论,莲仙是个幻术高手。 灵童将他们带往宽敞的正殿,当钟声响起,他和身旁的施云声见到了传说中的“莲仙娘娘”。 起先是一团无形的烟。 粉烟袅袅盘旋,如墨笔勾画,于半空描摹出莲花形状。 涣散的烟霭渐渐凝成实体,金光乍现,一朵莲花花瓣亭亭舒展, 花瓣次第绽放,显露端坐在花蕊之中的人。 莲仙。 阎清欢察觉施云声的右手微微动了一下,似是习惯性想要拔刀,又生生忍住。 莲仙生了张素净的女人面,肤白如玉,慈眉善目,身着一袭朴素白衣。 好似一幅轻描淡写的画,山水写意,自有风雅。 莲仙一出,信徒们纷纷跪拜行礼:“拜见莲仙娘娘!” “莲仙娘娘大慈大悲,救我于水火!” “祝莲仙娘娘早日飞升!” 嘈杂的呼喊响成一片,吵得耳朵发麻。 阎清欢佯装感恩戴德地跪倒,实则弯腰蹲在地上,悄悄对施云声道: “也不知其他人怎么样了。” 镇厄司一行人分头行动,他们装作信徒没什么危险,另外几人深入敌后,危机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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