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黛张开双臂,比划出一个巨大的椭圆形:“它的本体有这——么大,黑漆漆的,是只巨大蜘蛛。” 姑娘们被她的描述吸引注意力,纷纷询问追杀莲仙的细节。 柳如棠不动声色,观察江白砚。 很好。 还是一副事不关己、淡漠随性的神态,仿佛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懒散垂着眼皮。 避免被他发现,这次柳如棠只看一眼,就飞速把目光挪开。 江白砚此刻的情绪是什么? 她看不懂。 穿过三两个拐角,一行人抵达秦媛的住处。 这是座种满瓜果蔬菜的小院,因是冬天,绿意枯萎,在藤架留下颓败的黄枝。 一名妇人正从屋里出来,见到门口的数道人影,略微一愣。 妇人面容憔悴,见到施黛等人,赶忙行礼:“这几位……是镇厄司的大人吧?” “不必多礼。” 沈流霜疾步将她扶起:“我们来看看秦媛。她的热病怎么样了?” “好多了。” 妇人拘谨道:“烧退了大半,只是有些迷糊,整日半梦半醒的。” 柳如棠:“难不成是被吓掉了魂儿?” 孩童容易受惊,遭到强烈的刺激后,时常魂魄离体,整个人晕晕乎乎,嗜睡不醒。 施黛点点头,望向妇人:“我们能进去看看她吗?” 妇人自是应允。 推门而入,施黛嗅到一股浓郁中药味道。 卧房不大,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一个小小的身影躺于床榻,闭目沉睡。 “早知如此,我当初拼死也要把她护住。” 妇人眼眶微红:“媛媛变成这样,不知受了多少苦头。” 秦媛是被爹爹献给莲仙的,用来换取荣华富贵。 她娘亲疼爱这个孩子,不愿把她送去不明不白的地方,反抗无果,被丈夫拳打脚踢,狠狠揍了一顿。 在这个家里,丈夫与拳头凌驾于万事之上。 妇人的疑虑,在献出秦媛的当夜被打消—— 她竟见到女儿身侧祥云缭绕,宛如仙童降世,向她说起莲仙娘娘的慈悲之心、广大神通。 她信以为真,一颗心彻底放下,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 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莲仙用来哄骗信徒的手段。 柳如棠站在一边,心绪复杂。 在失踪女子的家眷里,有人纯粹把她们看作换取银钱的筹码,也有人是受莲仙的蛊惑,祈愿女儿早日成仙。 人心的弯弯拐拐,全落进蜘蛛编织的网中,挣脱不得。 “她的神魂还算稳固。” 白九娘子眯起红眸:“不必忧心。” 阎清欢从瓷瓶里捣鼓出一颗丹药,递给妇人: “这药有静气凝神的效果。喂她吃下,可以消解体内的郁气。” 正说着,床榻上的被褥轻轻一动。 秦媛体内的热意尚未褪尽,脸色苍白,颊边布满大片的红。 女孩茫然睁开双眼,恍惚侧头,视线在门边几人身上逡巡不定。 忽地,她哑声道:“……奶奶?” 奶奶? 施黛一怔。 在场所有人里,秦媛娘亲和绣娘孙闻香的年纪最大,但远远达不到被她唤作“奶奶”的程度。 她很快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去,镜女果然变成了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 秦媛娘亲同样愣住,眼底掠出怅然之色,低声解释: “我与孩子她爹常年在外做工,媛媛小时候,是被奶奶带大的……三年前,她奶奶因病去世了。” 床上的女孩似在梦中,抽噎一下,又道了声:“奶奶。” 她应该对此做出回应吗? 镜女踌躇须臾,迈步上前。 病中的孩子眼眶通红,如同一朵濒临凋谢的花,仰头看向她时,眸底是近乎于依赖的柔软。 “奶奶。” 秦媛道:“我做了个噩梦,好可怕。” 她这几日病得神志不清,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如今见到逝去多年的奶奶,误以为自己在做梦。 又或许,是误以为莲仙地宫里的一切都是梦。 镜女迟疑片刻,蹲在床边:“什么梦?” 女孩吸了吸鼻子,小兽般钻进她怀中。 “爹爹想要钱,把我送给一个吃人的怪物。娘亲保护我,被他一直、一直打。” 秦媛的面颊埋进镜女胸口,语无伦次:“他不要我……怪物好吓人,跟在我身后,怎么也甩不掉。” 前胸的位置传来湿濡触感,浸透衣襟,微微发热。 是女孩在哭。 “他为什么不要我?” 秦媛想不明白,只能一遍遍询问:“我没做过坏事,不像隔壁的崔雄那样调皮捣蛋,爹爹为什么总要打我、打娘亲?” 因为某天爹爹扇她耳光时,说的那句“赔钱货”吗? 因为她是个女孩子? 卧房中陷入短暂的寂静,没人出声,落针可闻。 半晌,镜女低声道:“不是的。” 秦媛泪眼朦胧地抬头,在一片水雾里,看清眼前人的模样。 是她熟悉的奶奶,满头白发,面上爬满条条细密的皱纹。 当奶奶伸手,掌心里,躺着一朵莹白剔透的半透明小花。 这是镜妖以妖力化出的幻术。 她道:“这朵花漂亮吗?” 秦媛眨眼,遵循本心地点头。 镜妖于是笑笑:“喜欢吗?” 秦媛再点头。 下一刻,却见对方手掌合拢,竟像要把小花用力捏碎。 秦媛吓了一跳,赶忙道:“……别!” 镜女摊开五指,重新露出莹白花朵。 “这朵花好看,讨人喜欢,就像你一样。” 化作老妪的妖物轻抚女孩发丝,动作笨拙:“花本身没做错任何事情,错的,是想摧残它、毁坏它的人——那些坏家伙太可恶了,对不对?” 她被蜘蛛精驱使,这些年来,见多了世间百态。 被献给莲仙的姑娘们何其无辜,归根溯源,惨剧的“因”,在于人与妖心中欲壑难填的恶。 秦媛似懂非懂,想起莲仙神宫中的景象,用力点头:“嗯。” “媛媛要记住,以后别成为那样的人。” 心口逐渐柔软,镜女垂眸,掌心虚影变幻:“当然,你也可以不做花。” 花朵消散,白烟凝聚成更多的景观。 时而是一棵繁茂的树,时而是一株修长的竹,时而是雄壮魏峨的山,时而是水波潺潺的海。 镜女不精通幻术,只能勾勒大致轮廓,却已能让女孩看得眼花缭乱。 “这些都很好。总有一天,你能像它们一样。” 镜女问:“媛媛想做哪一个?” 秦媛很认真地思考。 几息后,女孩笃定回答:“很大的树。” 轻柔的弧度如细雪初融,浮现在她嘴角。 镜女温声:“为什么?” “因为——” 秦媛软绵绵缩进她怀中,在热病的余韵里,小声道:“在梦里,我见到好多蜘蛛。很多姐姐把我保护在中间,没让我受伤。” 秦媛说:“我想变得和她们一样。” 变成很大的树,就能保护别人了吧。 女孩一点点睡着了。 等她的呼吸声趋于平稳,镜女小心翼翼为她盖好被子,转身向门边的众人颔首致意。 秦媛的病不严重,阎清欢细细交代养病事宜,施黛也送给妇人几张安神符。 冯露拍着胸脯:“放心吧,还有我呢。” 离开秦家,被冷风劈头盖脸兜下来,施黛拢紧衣襟。 “今日就到这里吧。” 赵流翠展眼舒眉,咧嘴一笑:“我在街口的酒楼里找了份工,快到上工时间了。” “我、我可以去程梦姐的打铁铺子里看看吗?” 宋招娣期待搓手,黑眼睛亮晶晶,像热情的小狗。 程梦哑然失笑:“跟我走。” “我也要回镇厄司了。” 镜妖道:“昨夜白副指挥使领我去过地牢,用施小姐的方法,问出好几条有用的线索。” 她勾起唇角,语调轻缓,却格外认真:“多谢施小姐。” 冯露站在她身旁,眉飞色舞:“今后姐姐是镇厄司的人……嗯,妖,可得好好罩着我们。” “自然。” 镜女莞尔,为她拢好颊边一缕乱发:“明日约好了一起去山上采药,莫要忘记。” “才不会忘。” 冯露:“我在街口等你!” 施黛看得有趣,忽见镜女扭头,与她猝然对视。 “施小姐昨夜,让我给自己取个名字。” 镜女眸光柔软:“我想好了。” “名字?” 一旁的柳如棠好奇探头:“叫什么?” 苍颜白发的老妪闭了闭眼,徐徐垂首。 下一瞬,老人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二十岁上下、五官平平的年轻姑娘。 这是镜女原本的相貌。 她笑了笑:“……名‘照己’。” 莫被他人的心镜所惑,愿历尽千帆,仍存本心。 她应当永远记得自己本真的模样。 至此,莲仙一案彻底落幕。 施黛与姑娘们逐一挥手道别,眺望她们步步远去,被冬风吹起层叠的裙边与袖摆,如同振翅的鸟。 “终于——” 远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拐角,柳如棠握拳:“结案了!” “您说得对。” 白九娘子惬意眯眼,身子卷成一团,显然心情很好:“不容易啊。” 沈流霜伸了个懒腰:“别忘了解决马首鱼。” 她身姿高挑、脊背笔直,伸展开腰身,像节挺拔的竹。 施黛习惯性抱住,胡乱蹭蹭。 好软好香好喜欢。 “去镇厄司里找个捞尸人?” 柳如棠摸摸下巴:“等忙活完,刚好能赶上今晚的庆功宴。” 镇厄司有惯例,每破一桩大案子,要举办一场庆功宴。参与破案的所有人,都尽可能出席。 莲仙一案关乎几十个姑娘的性命,今夜由白轻牵头,在醉香楼设了酒席。 而且是最高规格的盛宴。 “何德何能,一天能吃两顿大餐。” 施黛动力十足,腾地直起身:“出发吧!” * 捞尸人在黄河边土生土长,负责打捞尸体,让逝者入土为安、落叶归根。 镇厄司里的黄河捞尸人,自然有别的能耐—— 身怀祖传法诀,可在水中视物、闭气时间极长,除此,还懂得驭水之术。 简而言之,水下是他们的主场。厉害的捞尸人,能制服水中五百年的恶蛟。 遑论一只马首鱼。 白九娘子追踪妖气,等确认位置,再由捞尸人入水相斗,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马首鱼便身首异处。 水浪翻涌,血花四溅,施黛与阎清欢连连拍掌:“好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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