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取了一些他的血验过了,没有毒。但血的颜色却有些古怪,比常人的血浓稠一些,也有些古怪的淡薄气味。而且生气格外的足……” 陆珏跟叛军交手数年,这也不是第一次想在‘圣药’上寻破绽,不少内容都是他早就知道的,但他还是耐心地一字不落地看完、听完,最后才发问道:“什么是生气?” “这生气……”江月思索半晌,“前头在家时,宝画经常看那些修仙的画本,我记得你闲来无事时也曾翻阅过。修仙界有灵气,这世界就有生气。它无影无形,却无处不在。若把人体比作一条溪流,生气就是其中的水,大小伤病就是溪流中的各种石头,若‘石头’过大,则会阻断溪水,但只要水仍在,搬走‘石头’,溪流就还能顺畅流淌……但若是水源断绝,即便这溪中并无任何阻碍,还是会彻底干涸。” 对于一个没接触过修行的凡人而言,这套言论其实无异于天方夜谭。 陆珏却并没有表现出半分不信,他也足够聪慧,三言两语间便理解了。 “所以我猜想,那‘圣药’就是极尽所能地激发人体内的生气,使本该细水长流的一条小溪变得汹涌奔腾,其中的‘石头’自然被轻易冲刷而过,使人不觉疼痛、格外康健,反应速度远超寻常的练武之人,甚至力大如牛……” “不过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人体内的生气是恒定的,激发的后果必然会影响寿数。按我今日摸到的脉象来推断,服下那药的人至多只有五到十年的性命,期限一到,就算没有外力,也会殒命。” 说到这处,江月的神情越发沉凝。 陆珏十三岁上的战场,彼时战事已经起了一年,前不久他刚过了十七岁的生辰。 算起来,最早服用那‘圣药’的一批百姓,已经是危在旦夕。 “今日那男子力大如牛,据老李所言,从前你们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应当就是最早开始服用那药的那批信众的一员。现下这诡异的力气,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她捏了捏发痛的眉心,最后道:“我有可以固本培元的独家‘药水’,合理平缓地调度人体内的生气。下午让无名先生和齐家兄弟帮忙,好不容易给那人服用了一些,但效果甚微……” 那被蛊惑的男子拒不配合,把他嘴里的布帛一抽走,他便要咬舌自尽,无名的武艺还在陆珏之上,出手把他下巴卸了,他仍不觉疼痛,用可以活动的上牙,如野兽一般,在口中胡乱撕咬。 灵泉水好不容易喂下之后,效果却并不显著,仿佛被什么东西阻隔在外,使他不得以吸收。 “这便是今日全部的研究成果。”她放下了手,又说了声:“只有这么多,抱歉。” “为何一直说‘抱歉’?”陆珏无奈地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你是人,又不是神仙,且早先我已经让军医混入过彭城,装作游方大夫给彭城的百姓义诊,他们的诊断出的结果才叫令人啼笑皆非。” 彭城百姓上到花甲老人,下到垂髫小儿,遇到个病症,并不想着求医问药,而是等着每月一次的‘圣会’赐药。 那次的行动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在不惊动叛军的情况下,寻到了一个服药久矣,愿意让军医诊治的百姓。 结果几名经验老道的军医轮流诊治后,真心实意地直夸对方身体康健,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毕竟他们感受不到江月所说的生气,只能从‘望闻问切’上判断一个人的身体状况。 甚至其中还有一个‘医痴’,回来同陆珏进言说那极乐教或许真的有大神通,能研究出那样的好药,还说:“殿下不妨碍将同极乐教谈和,将这药弄来,属下研究过后,若是无碍或是送至御前,或是分发给其他百姓服用,如何也是大功一件,青史留名!” 在她的讲述之下,江月果然把心思转到了他所说的事情上,询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我给了他一顿军棍,他也就不敢再多嘴多舌了。” 江月仍然看着他,陆珏便也知道她想问的不只是这些,轻叹道:“那‘圣药’算是阵前的一桩机密,若是大肆传扬出去,叫一众百姓知道了,少不得也跟那‘医痴’似的,心生向往。当时能顺利打回邺城,一来是我用了险招,奇袭了他们的营帐,杀了一名大将。二来主要是因为极乐教极为小心,占领邺城二三年的时间,并未在邺城发放‘圣药’,本地百姓被影响得甚小,绝大部分都不知道有这种东西存在……” “那陛下……” 陆珏轻嗤一声,闭眼感受了一番,确认外头无人,才接着道:“陛下自然是知道的,不然早前为何招安?就是想要那药罢了。但人家不搭理他不是?前头我回宫一遭,他除了审问我在外头的行踪,问的最多的就是那‘圣药’了,显然还是不肯死心。” 江月脸上也泛起厌恶之色——不问战况,不问前线的百姓,皇位上的那个人,真的配当这天下之主吗? “好了,时辰不早了,该睡了。” 说完,陆珏就拿了自己换洗的中衣出了去,过了半晌,他散着头发,穿着中衣,端着水盆进了来。 感受着他身上冰冷的水汽,江月就无奈道:“这么冷的天,怎么还用冷水冲澡?” 他同士兵一道操练了半下午,身上汗味浓重,平时倒是无碍,却不想熏着她。 陆珏也不提这个,只说:“条件简陋,你洗个脸再睡。” 少年皇子安静地为她试了试水温,拧动布帛。 江月看着他轻柔的动作,艰难地、缓慢地开口道:“我记得他。” 记得那个绰号叫‘小胖子’的十五岁少年,姓庞。 黝黑的皮肤,五大三粗的身材,笑起来的时候单边脸上还有一个酒窝。 早先他休沐的时候,被他娘拉着到了江月跟前。 胖少年很不情愿,“我身强力壮的,哪有什么病痛啊?” 他娘是个爆炭脾气,跳起来敲了他一个爆栗,“前头受过那么些伤,谁知道有没有埋下什么病根?而且我咋看着你比之前又胖了不少?老娘拼死拼活地给你拿了个号,你不看也得看!” 他抱着头求饶,委委屈屈地坐到了江月跟前。 江月当时给他诊完,还笑道:“庞大娘别动怒,他也没说错,他身上虽受过一些伤,但身体底子好,又正当年少,并没有什病根遗留。至于体胖,大抵是天生的体质,也没有对身体造成负担。” “你看,你看!我就说我身体好得很!”胖少年当时就从条凳上一跃而起。 结果当然又是挨了他娘一通捶,捶得他抱头鼠窜。 母子俩的相处模式格外逗趣,而且庞大娘的住所离江月的小院也近,时不时也跟着侯大婶一道来帮着江月晾晒草药。 江月便记住了他们母子。 她今日的情绪确实不大好,既是因为没有一下子理出头绪,略有些挫败感。最重要的还是知道了认识的人因她的提议而殒命。 而且一众伤兵中并没有任何人抱怨,没人怨怼研究‘圣药’的提议,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他们相信她,无比的相信她,相信她会想到破解之法,让他们没有平白牺牲和受伤。 这种情况,反而让江月心里越发不好受。 她心绪起伏比常人小,若真的生了情绪起伏,便不比常人容易平复。 第一次,她思考的并不是什么因果,只觉得心头沉重,一整日都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陆珏其实已经猜到了一些,早前不想让她在邺城久留,操心的既有她的安危,也有这一层。 “没事的,我在呢。”他温柔地给她擦脸,擦去她眼中氤氲的水汽,“是我允了你的提议,是我下的决断,是我没有想到服用那药物日久的人,会有那般可怖的力气,也是我背负的人命,一切都是我。” 军中一切都很简陋,即便是陆珏的床榻,两人并排睡下之后,也会显得有些逼仄。被子也只有一床薄被。 陆珏用薄被把她包成一个‘蚕蛹’,略有些笨拙的、像早前拍哄小星河那般,在她背脊上轻拍。 翌日天不亮的时候,军号照常响起。 外头喧闹起来,陆珏轻手轻脚地起了身,很快出了去。 他走后,江月也立刻睁开眼坐起身,穿戴整齐。 她去了无名所在的营帐,直接道:“先生,我想知道丘黎族相关的事。” 歉疚无用,一晚上的时间足够她平复心情,调整思路,接着探查‘圣药’的真相!
第六十六章 “丘黎族的事情……你是指哪方面的?” 军中也有一些关于丘黎族的书简, 前一日在江月在陆珏的营帐里,已经翻阅过了一遍。 但那都是朝廷的东西,记录的都是当年圣祖和丘黎族的战局相关, 如何行军布阵那些。 江月先说了自己已经查阅到的,而后道:“您老曾说,战事刚起的时候,您就在三城了。我想知道正史不会记载的,玄而又玄的那些,比如丘黎族的风俗、传统、信仰之类的东西,不拘是什么, 您想到什么就告诉我什么。” 小老头捋着全白的胡子,点头道:“我确实听到过一些传闻。” 相传丘黎族是被神眷顾的种族,赐下了他们一些奇特的本事, 但凡跟他们接触的人, 都会喜爱他们、归顺他们。 他们这一族日渐壮大,从原来的数千人, 日渐扩大到数万人,几乎全是外来族人。 人多了, 原先的领地自然就不够用了, 他们趁着前朝式微, 新朝还未建立,风雨飘摇的时候, 趁机侵占了三城。 三城的几名守将俱是死节之士,战败之后也拒不肯归降。 丘黎族的人并没有把他们如何,而只是把他们关押起来。 却也奇怪, 那几名宁愿以死明志的守将没过多久,就纷纷‘想开’了, 反而帮着丘黎族劝服本地氏族,维持统治。 甚至到了圣祖准备收复失地的时候,这几名年纪老迈的守将还依旧站在异族那边,与新朝为敌。 也难怪朝廷的书简不曾记录这些,那几名守将虽是在前朝的时候投诚叛变,但他们拒不承认新朝,对新朝而言,怎么也算不得上一件光彩事。 江月跟无名详谈了许久,回到主帐的时候,上午的操练已经结束了。 陆珏刚端了饭食回来。 江月和他一起简单用了些,而后接着看起丘黎族的记录,把其中她觉得奇怪的部分摘抄下来。 午休时间还未结束,就看齐战没经过通传,快步进了来。 他是陆珏几个心腹中最沉稳的,鲜少有这样不守规矩的时候。 “殿下,那彭城百姓死了。” 陆珏和江月便立刻起身去查看。 熊峰和齐策加上另外两个武艺出挑的士兵,还守在那营帐里。 而那来自彭城的男子正被捆在一根柱子上,浑身是血,脑袋低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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