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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洇没有否认一句, 还笑了起来：“像我这种人，别无背景，身无长物, 当然也就只剩拼命了。” 昆仑的人已经全部落地，秩序井然, 列阵站在傅无凭身后。顾潇然摆摆手, 示意除几位峰主外, 所有挤在一起捣乱还不够的弟子都退下。她没打人也没骂人, 开口时甚至也听不出来有多大怒气, 像一团扫过冰原的云雾，还不觉如何, 寒气却已经渗进了骨头缝里：“尉尘同你相识也有近百年了, 对你一直不错, 你壁虎断尾，亲手将他灵台剖出来换掉、看他发疯的时候，是个什么心情？” 这一句似乎终于哽到了时洇的肺管子，她默然一瞬，脸上的笑容却再度放大，笑的比之前还要满不在乎：“我应该有什么心情呢？你要知道，掌门，我这种人生来是什么也没有的，所谓的情深似海、爱意关怀，不过是我一步步挣来的东西，到了时间也就必须当作筹码扔出去，同别的物什没什么两样。” 顾潇然摇摇头，没再理她，朝傅无凭大步跨过去，脸上跟变脸似的瞬间换了副笑表情：“呦，傅兄，快让我看看，没伤着你吧？来，坐，快坐。” 傅无凭手上换回了折扇，似笑非笑地扇着：“顾掌门，现在这可怎么说？偷袭我山门，这总说不过去吧？” 顾潇然：“说不过去，肯定说不过去！都是我治下不严，让时洇这小王八蛋胡搞的都没数了，居然还弄这么多人把你们按在地上打，你说说，这种玩笑是能随便乱开的吗？” 傅无凭看着顾潇然，也哈哈开始笑：“顾潇然啊顾潇然，这仙家这么多人，除了你还真没人能让我如此大开眼界。我可真是服了你了！” 顾潇然：“我都不知道你原来这么崇拜我，那就好说了，十方与昆仑比邻而居，千万别因为一个两个人的伤了和气。” 一旁许化琉扯着他被撕破了好几个洞的外袍正想脚底抹油开溜，就见着自家掌门这副谄媚不要脸的嘴脸，惊的目瞪口呆。但他也许真的在某些方面有种与生俱来迅速上道的天赋，转瞬就想通了什么，脚步一转，跟着顾潇然的步伐就去扶另一边浑身浴血的黎殊灯：“黎峰主，来来来坐……别打我呀！我帮你看看伤，哎呀这么严重哪？”至于方才他们还在你死我活互放冷针，那都不重要。 黎殊灯看着这盛产奇葩的一门，气得肺都差点咳出来，一把甩开许化琉，带血的流星锤握在手里，厉声道：“你既然已经探出来了，姓时的就是那个私藏邪法残杀同门的罪人，如此包藏祸心之人还要留着祸害仙家吗？我见着她都嫌恶心！她如何杀的黎曳，我就要将她如何生剥了皮碎尸万段，非如此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时洇尖利地笑了一声。傅无凭也摇着扇子慢悠悠道：“是啊，顾掌门，为了配合你门下这位时峰主，我连昆仑镇山的长生俑都搬来了，你意下如何呢？” 顾潇然立刻拍胸脯保证：“她杀我门下修士谢尉尘，十方绝不姑息。几位放心，我们现在就升堂开审，诸位若有疑义，也可以来同审，来多少我们接多少。” 傅无凭嗤一声：“顾潇然，这么多年你别的功夫我不清楚，油嘴滑舌可真是功力深厚自成一派，谁都没你会避重就轻。谢尉尘是死于她手，那是你们十方自家的破事，谁稀得理？我说的，是她多年来办下宿案残杀修者无数，以及派细作把昆仑渗透成了个筛子，意图屠戮我门内修士的几桩大案，你——”他加重语调，一个字一个字点出最后一句，“打算怎么办？” 他身后修士个个立如站桩，沉默肃杀，冷眼盯着这边，好像又往前压了一点。 “太过分了！”顾潇然附和着他道，“前者审，后者，改日我一定亲自押着这罪人，到昆仑门口给傅兄你负荆请罪。” 傅无凭没忍住笑了出来：“你当我是三岁小儿要饭吃，在这哄我呢？打发叫花子也不是这个理。” 顾潇然两只手臂慢慢地抱在一起：“那，你想如何呢？” 她这边把话又踢了回去，那边昆仑却好像是接了块刚出炉的烫手山芋，数百筑基修士目光交接，黎殊灯瞪着她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就连曲皎儒雅的笑容都有点挂不住，几息之间竟无一人开口说话。好像这垂垂老矣很不像话的不归山里，还藏着什么吞人的巨兽精怪一般。 傅无凭一双老狐狸眼盯着她，半晌忽然一荡，又往她身旁瞥了一眼。 顾潇然：？ 她偏头，发现简星粲又跟到了她边上，还跟她保持着一样的抱臂姿势，两人站成一排，混不吝的赖皮气质仿佛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 她带着狐疑的神色转回来，但傅无凭已经挪正了视线，指腹摩挲了一下折扇柄，张扬外放的气势忽然毫无预兆地一崩，弯着眼笑了：“好哇。” 他扭头挥挥手道：“都回家去吧，我相信顾掌门，此事她肯定会给我、给昆仑所有人一个交代的，是不是？” 顾潇然：“是是是，都听你们掌门的，快走，人这么多十方可管不过来饭。” 昆仑门众可能也觉得这实在太离谱了，夹在掌门轻松写意和黎峰主咬牙切齿的目光中间冰火两重天，最终还是看在掌门实在过于坚定，黎殊灯又咬着牙什么也没说的份儿上，犹犹豫豫一步三回头的陆续御剑离开，怎么来怎么走了。开场轰轰烈烈的架势最后弄了个虎头蛇尾，好似戏台上威风的持刀大将军方一迈开步，就结实摔在门槛上磕没了半颗牙。 顾潇然早就看开了，她和十方之间，根本不是她当了十方的掌门，而是十方把她给赖上了，传说中的福一点没享到，擦屁股垫背的事是一件没少。她心里有数，昆仑不是纸糊的，时洇这一记狠招必定要落空，傅无凭不可能甘心吃哑巴亏，但也不至于真像撕纸一样把十方一把撕了。 十方虽然薄，但够老，老同时就意味着根基够深，各种奇形怪状有用的没用的东西也多，就算今天这老狐狸真的铁了心要挖了不归山，她背后也有法子能撑。更不用说北面还有娄存虎视眈眈，东边一群膘肥体壮的东齐世家没安好心，时洇狗急跳墙暂时管不了那么多，傅无凭一只狐狸三十个洞，不会傻到真把十方拔了。 但他居然能答应的这么爽快也是顾潇然没料到的，怕就怕这老狐狸不明着来，背地里疯狂琢磨什么阴的。 顾潇然看时洇一眼，她一身白衣在原地潇潇立着，明明已接近行到末路，身上那种柔柳立风中的气质却像夏末的蒲公英一般散了，反显得棱角分明，满不在乎。顾潇然掏出一捆便宜缚仙网，在她手臂上意思意思绕了几圈，她也没挣扎，被顾潇然一路沉默地提到了山上。 十方主殿这几日堪称热闹非凡，躺过两具尸体，现在第三具谢尉尘连同被缚的时洇一同进来，一躺一站在大殿中央，顾潇然坐在上首，下面十方与昆仑的几位峰主，还有有热闹不凑白不凑到封南送各自列座，几双眼中神色各异，全都落在时洇身上。 黎殊灯连伤口都懒得处理就跟来了，率先道：“恕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好审的，罪证昭昭，直接剥了皮砍了就是。顾掌门要是下不去手，我完全可以代劳。” 时洇“哈”一声，猛地转过头去看她，神情嘲讽：“黎殊灯，这不过是我输于毫厘、差人一等罢了，成王败寇，你话不用说的那么难听。毕竟，谁知道你这句在这大殿里绕上两圈，最终会落到哪个心里有鬼的人身上呢？” 黎殊灯面露怒色，顾潇然猛一拍桌子：“好了，犯人不要随便说话，问你你再回答！首先，关于宿案一事，从七十九年前至今，共有死者百余，你怎么说？” “谱都没有的事，能怎么说？”时洇道，“你一天就知道待在山上喝酒练剑睡大觉，什么正事都不干，满山嗷嗷叫的废物点心们都等着我一个人招呼，我一年到头给十方又当牛又做马，哪来的时间到处杀人？再说那些修士大部分都是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杀了他们我能有什么好处？是有法器还是能让你这个金贵掌门屈尊早起一天啊？” 这下轮到顾潇然大怒，又使劲拍桌：“犯人不许侮辱主审！问你什么你答什么！” 黎殊灯冷笑道：“对你有什么好处还不明显吗？摄灵术又不是什么一劳永逸的东西，偷来的就是偷来的，无论你享用的多么心安理得，它都不会变成你的东西。不仅换来的灵台中的本命法器不属于你，同你联系微弱，难以操纵，每过一段时间还会磨损，与你身体不再契合，真元运行滞涩，需要重换。你可不就得常常物色替换品，杀人剖灵台。现在屯在你须弥芥子里的灵台，怕是已经满的快溢出来了吧？” 灵台对一个修者来说至关重要。人们常说入门看根骨，所谓根骨，指的其实就是天生筋骨强弱与灵台虚实。前者越强则入门后洗经伐髓越快，后者越坚则神识越凝练，越有可能悟道，筑基与结丹也都更为容易，几乎决定了一个人在叩问大道的修行路上能走到哪一步。 这事真说起来也挺残忍，因为根骨不好就是不好，每年冬日西岭中峡各大山门招收弟子，都有大把大把想修仙悟道，从此腾云驾雾超凡脱俗的凡世子弟被拦在山脚那一道测骨阵外。有时终日修道，就是不及他人旦夕之间一个开悟，摸不透那层虚无缥缈的界限，不能筑基，也就终究无法与仙缘牵上一丝实在的联系。 但若是一个人真能把别人的“天命”换到自己身上呢？ 顾潇然都不由打了个小寒战。时洇当初究竟是怎么入的门？ 时洇褪下那层柔弱的皮后好似就被浸的刀枪不入，连委婉一下都懒得，直接大方承认了：“灵台这东西，我是要定时换一换，但换也不至于如此饥不择食。从最初得到斩鲸至今，我统共也不过换了三五次，大部分还都是濒死之人的。倒是你，黎殊灯，你一个正道器修，怎么会对摄灵这等邪术如此熟悉？” 这话属实刺耳，黎殊灯双手握紧，若不是有曲皎在旁边看似包扎实则死死攥住她手腕，恐怕大殿里躺的尸体又要多出一具。她厉声道：“斩鲸剑便是由我重炼，里面那些邪法脏污自然也污过我的眼，在场诸位都看在眼里，你死到临头还想胡乱攀咬，是何居心？” 顾潇然打断她们：“哎，大家都别急。我们慢慢审嘛，有什么后面都会问出来的，别打岔，啊——这事在我看来，时洇确实不算可疑。当初宿案刚出，凶手横行猖獗之时，各门各派可都是下了大力气查，时洇作为十方峰主，就悬在风口浪尖上，莫说接连作案，哪怕是傍晚拍死了一只蚊子，第二天都能传的人尽皆知，不大可能是她作的案。” 黎殊灯：“顾潇然我警告你多听多做少包庇！我但凡说她一句你就开始含糊护短，她大放厥词你就装聋作哑？” 顾潇然干咳一声，身体力行让她见识了一回什么叫装聋作哑，转而对时洇道：“时洇，我且问你，你又为何要篡改斩鲸传承，还将它放回北原？你销毁证据抛弃斩鲸，这好理解，可你往哪扔不好，非往北原扔是干什么，放虎归山的道理不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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