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果本来心如死灰,突然听到刘琩开口,侧过头瘪着嘴,“你为何——” “苏果,你还看不明白麽,要是现在说出你的身份,他们是不会让你活的。” 刘琩抬头偷瞟了眼,咬紧牙关,继续沉声道:“你别说话,听我说。我路上问了,犯人若是能从这个狩猎圈活着出去就能得大赦,他们还会来差人给赏钱。” “所以,等会我们八个人进狩猎圈之后,会围成一个圆,你就躲在我们里面跟着走,看到甚么都别出来!” 苏果愣住了,讷讷开口,“刘琩,你甚么意思啊。” 刘琩恶狠狠地看向苏果,“我是说,你绝对不能死!” 他到现在都看不起用身体换前途的这种兔爷,但苏果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王成他们的把戏,他很清楚,左右不过是贱命一条,活了死了都不会有人关心,但苏果不同,皇上和摄政王会找他,会替他报仇,也就等于是替他们报仇。 苏果忽然明白了甚么,眼眶一红,“你们...” “你刚刚既然说愿意救我们,我当你是个心善的。”刘琩喉头苦涩,咬牙继续说,“我们的命,换你活下去的机会,然后把这事爆出来,我们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我进宫这么多年,没见过太监像你这样能混的上去的,你被抓来,是你运气差,却是哥几个的好运气。” 刘琩眼眶也红了,“你别只顾着哭,你到底懂不懂!” “懂!” 苏果忍住眼泪,强点了点头。 王成那边的侍卫看到太监们哭成一片,不觉得奇怪,都快死的人能不哭麽,他们就算不被射杀,也没太大可能活着走出大山了。 中场的号角声起,说明贵公子们休息够了,要继续。 王成上前,一个个的松开太监们的手捆扔到圈门口。 走之前,刘琩大声道:“苏果,你记住了,我叫刘琩,耳饰琩珫的琩。” 王成皱眉,拉过第二个的太监,又是一声。 “苏果,你记住了,我叫李高,也是都知监的。” “苏果,我,我是孤儿没姓氏,我叫小路子。” ... 砂石迷了苏果的眼,她看着不远处浓烟滚滚的狩猎圈。 她长这么大,前面十几年呆在菉葭巷,有姆妈护着,无忧无虑。后来进了皇宫,又有安洛陆则琰护着。 她以为她已经见识到了许多黑暗。 而现在,她才明白,对一直身处黑暗,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人而言,她太幸运了。 苏果抹干泪痕,大眼睁得圆圆的。 她想,她一定要活到最后,他们也是。 ... 不岁山的围场不如别地的大,真正的狩猎和士兵操练也大都在山峦中进行,这里充其量是给不敢去山野里的世家子弟们过过干瘾,顺道趁着切磋射仪,互相结交攀附。 围场南面设了供皇帝和朝臣休息的高台,四根清一色明黄刻龙角柱,彩饰浮雕卷草的雀替大斗,穿插大小额枋,粗看起来,与宫殿亭阁无异。 黄罗伞盖下,陆则琰靠坐在朱漆描金的宝座上,玄色阔袖圆领蟒袍,海浪潮水的平金绣缎,袍角及足,气势卓然。 他撑着额角,另手持书,偶尔会抬眸看看台阶下士族子弟们的玩法,但并不怎么放心上。 小皇帝朱澄侧头轻声,少年的声音稚涩,“叔父,苏果来了麽。” 陆则琰瞟了他一眼,“你还想着她?” “不是!朕只是觉得苏果人好。”朱澄肃起脸,“叔父,你不要同朕开这种玩笑。” “...” 才十岁...陆则琰不想跟他争执,恩赐道:“她在膳房。” “为何不带他过来?” 陆则琰轻薄唇角勾带笑意,用书随意指了指阶下一个个激动不已的士族子弟,“皇上,你要本王带她过来,看这些?” 小太监在衍庆宫里看他射个人,都不知要做几晚的噩梦,狩猎圈这种事,她还是不要看到的好。 更何况,这儿都是男人,不如让她留在太监堆里,由陈凞先照看着。 朱澄闻言,看向远处血腥的杀戮场地。他和陆则琰不同,陆则琰是杀惯了人,对这种小儿科的提不起兴趣,他则是手上不曾沾血,也同样提不起兴趣。 想起苏果那晚在殿门口哭出鼻涕泡的模样,朱澄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叔父说得对,带他来,确也是件麻烦事。 可是,他真的挺想苏果的呢。 “王爷和皇上聊的甚么呀?”赵乐箫正好回来抓一把干花生,他痞笑起来,周身的清贵气息,全靠那副好皮囊给撑着。 陆则琰显然不想理他,用书脊将凑近的脸推开,淡漠开口,“别烦。” “...” 赵乐箫一脸无趣地跑下台阶,继续看他们射箭。他倒不怕这些场面,但也说不上喜欢。 来这纯属被他外祖父的书信给逼的,反正就是站旁边磕点花生,做就做呗。 忽的,围场正中的号角声吹起,说明有新的‘猎物’进场。 赵乐箫看向身侧与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轻嗤了声,幼稚。他曾被外祖带进过战场,战场都是实打实的,可不会划拉个圈给他们比试。 “哈哈,来了来了,咦,新来的看着还挺灵活啊。” “那些个怎麽回事,绕在一起?我真是平生第一次见,狩猎圈结群成对的。” 瑞王朱珵也在其中,“是么,让本王看看!” 赵乐箫吃着花生,听他们说圈子里的古怪景象,百无聊赖地将目光放过去,然后,倏然一愣。 他的外祖是护国将军——神射手之称的卓岚山,于射箭一事,有血脉里流淌的天分。哪怕他镇日厮混,别的本事没有,但目力始终算得上年轻一代中的翘楚。 所以,当赵乐箫看到站在狩猎圈里那个模样娇小,被人维护着的熟悉太监时,他是真的愣住须臾。 他来不及吐掉花生壳,先叫嚷了起来,“王,王爷,王爷你快过来!” 陆则琰最怕人打搅,皱眉出声,“何事。” “别啊!” 赵乐箫也来不及说了,直接跨大步拉住陆则琰的蟒袍袖摆,“王爷,您来看,是不是你车里的小太监!” 他虽只见过苏果一面,但苏果的样貌倶是不俗,还没那么容易过目即忘。 陆则琰的脸色遽变,手中的书扔落在木阶上,他顺着赵乐箫手指的方向眺望过去。 他曾于蜀中林地呆过两年,眼力非常人可比,果然,在狩猎圈的角落,稀疏拢站着六七个同样衣衫的太监,一个个瑟瑟发抖,却还是在不断挪动步伐。 而在他们身后,有个单薄的身影站在秋风砂石中摇摆,身上披着双面的草皮箭靶也跟着来回移动。 她身形娇小,箭靶展开,甚至比她人还宽,像是罩了个麻布袋子,把她压的愈加瘦弱。 陆则琰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揪住了般,他眸中冷光乍现,冰魄寒气漫天掩地。 戾气演化出实质,身侧还没拉弓的纷纷不明所以,打着战栗放下了手,但仍有几架早已拉满弓弦,不得不发,几乎是在陆则琰看清苏果的同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咻’的好几声,数箭射出! 没有任何迟疑,陆则琰横步就近夺过长弓,他展臂拉弦,连换手都来不及,左手自箭菔里挑出数支,搭箭上弓,直直对准苏果周围。 当弓弧拉至满溢,他蟒袍的宽袖往下垂落,露出左手指腹掌心,捏弦渗出的血顺着臂上跳动凸起的青筋蜿蜒而下,殷红瞩目。 而那三支齐声飞出的箭,木身铁簇,哪怕比旁人晚几息,却要更快更疾,如狂风骤雨,闪电一般划过长空,将对手拦腰射断,尽数斩落。 场面登时静默。 “陆则琰,你,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朱珵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箭被陆则琰对半截开,气的话都说结巴。 重阳山顶的交锋之后,大家都夹着尾巴不想得罪摄政王,为的就是好好过个百兽祭。他分明甚么都没做,陆则琰为何又如斯! 朱珵简直要气死,虽说陆则琰看起来不是发火,但斩他的箭,未免也太不给面子了罢。 他忍不住碎念,“射个箭,我还得罪你了?!” 这边,陆则琰根本不理会朱珵,他左手拎着带血长弓,双眸紧紧盯向狩猎圈里面的那抹无助的身影,声音沙哑,语气强硬,“把她带回来,立刻。”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般深刻地感受到一个词的含义,后怕。 “是。” * 苏果每次想活下去的时候,小小的身体里都好像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她觉得累的快承受不住,但看看眼前愿意挡在她面前的人,她就一刻都停不下来。 苏果时时盯着箭的来向,出声提醒着身边的人,他们能躲的就躲,躲不了的就凭身上的草皮来挡,一切都看运气。 他们好像运气还挺好的,没开始多久,对面不知为何,有好几支箭打架,然后就落到了地上。 “苏果,是,是不是王爷发现你了。”刘琩有些激动,向后回头道。 苏果也不知道,那么远,大人真的看的到她么。 但是很快,所有的太监都呆住不动了,因为他们眼睁睁看着锦衣卫总指挥使冷着一张脸,几步梯云纵之后,站在圈内他们身前。 “若枫,我在这儿!这儿!” 苏果身上还抱着箭靶子,跳不高,但她看到若枫的第一眼就开始又哭又笑。她知道不会死了,剩下的人都不用死了! 若枫冷眼扫过搭台的那几名侍卫,走到苏果面前。 见她身上还披着干草皮,皱眉将之撕开,而后双手不带感情地抓住苏果的肩,带她轻点离地。 苏果这次腾空一点都不怕,她知道若枫定会带她去大人身边,他们都有救了。 看起来那么长的距离,苏果还以为要走很久,但原来有若枫带着,眨眼间,她就安安稳稳地落在了台阶下,那排放着弓箭的四方架桌的旁边。 周遭无声,站了好多人,苏果仰头,就看到了台阶上最高大的那一个,她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受。 苏果抹掉眼角泪痕,脆生生喊了句,“大人!” 她快步走上前,她是真的很想抱住大人,告诉他,在圈里的时候,她快害怕死了。 然而在迈上台阶前,苏果收回了脚步。 她分出了余光给别人,周围的人都在看着她,他们或是锦衣华服,腰间佩玉,或是官袍加身,金冠束发,眼里有疑惑不解的,也有鄙夷不屑的,嗤之以鼻的。 他们,看起来和大人才是一类人。 苏果低头看了眼自己沾了灰的绿色太监服,突然觉得很想哭。 她绞着手指头,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不能给大人丢脸呀。 苏果重又仰着头,弯着嘴角笑着说,“王爷,奴婢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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