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正胡乱想着,忽然一个醇厚的男声传了过来,“……还是要多备些粮食,榆林的乱子越来越严重, 大同府都有流民了,听说朔州那边更严重, 我这一趟出去……” 好熟悉的声音。 温鸾循声望去,衙门口走出两个人来,左边那个一身青布棉袍, 三十来岁, 国字脸, 脸上风尘犹在,一双眼睛却是平和依旧,看起来很深沉干练的一个人。 姐夫! 温鸾差点就要扔下篮子跑过去相认。 稳稳神,她重新把头低了下来,又听旁边的官吏道:“郑先生辛苦,半个多月没着家,先回去看看老婆孩子,明儿个再来也是一样的。” 温鸾一怔,姐夫改姓郑了!这是为何?这下她更不敢出声了,只一路悄悄跟着。 姐夫在一个烧麦摊子前停下,买了两笼热气腾腾的羊肉烧麦。接着用油纸包好,帕子裹住,解开前襟小心揣在棉袍里,两手护在胸前,一步一滑踽踽在风雪中前行。 温鸾鼻子酸酸的,姐姐喜欢吃烧麦,尤其是羊肉馅儿的,吃起来没够。 她揉揉眼睛,一步一滑跟在后面。 姐夫在一扇红漆如意门前住了脚,门开了,露出姐姐的脸。 温鸾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急忙扭过脸不让人瞧见自己在哭,一面抹眼泪,一面浅浅笑着回了大车店。 她与胖婶辞行,“还是没找到,朔州还有房远亲,我去投奔他们。” “冰天雪地的不好走,还不如等开春了再上路。”胖婶劝了两句,见她主意已定,就塞给她两吊钱,“路上当心,一个小丫头片子,可得保护好自己。” 有脚夫取笑:“就她?又胖又黑,长得跟炭团一样,倒贴钱也没人要。” 胖婶一笤帚扫过去,吓得那人连连告饶,大车店里立刻哄笑一片。 温鸾也笑了,她没钱买棉衣,就学穷苦人家的法子,用芦苇花或者柳絮来代替棉花,这东西不如棉花保暖,只能多絮几层,因此显得异常的臃肿。 正好掩饰了她曼妙的身段。 一片热闹中,她把那两吊钱悄悄放回胖婶的褡裢,回头看了一眼大家伙,抿嘴笑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里。 去成衣店买了新衣,数出浴肆洗澡的钱,还剩下十文,温鸾就在路边摊买了盒胭脂——她得体体面面去见姐姐。 浴肆热气蒸腾,水雾氤氲,全身上下每一处毛孔都舒展开来,是前所未有的舒心惬意。温鸾久久的泡在热水里,忽然很想流泪。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如今也出息了,这些日子不仅没饿死,还攒了些钱。 她看着自己生了冻疮的手,小小得意了下,虽然很辛苦,但这第一步,她做到了。 丝瓜瓤子反反复复搓洗几遍,身上的肌肤总算显出了原本的颜色。不过那张脸风吹日晒的缺乏保养,比之前粗糙了不少,肌肤都不透亮了,也不知日后还能不能养回来。 那盒胭脂一打开,就散发着劣质的香气,温鸾却觉比之前用的上等货都要好闻,手指挑起一撮,慢慢抹在嘴唇上,脸颊上,配着那双依旧生动的眼睛,镜中的脸立刻多了几分生机。 温鸾不由冒出个疑问,如果自己相貌平平,高晟还会不会如此执着于自己? 叹了声,她把镜子扣上了。 从浴肆出来时,门口的女侍接连看她好几眼,惊艳中带着疑惑,显见是不记得什么时候来了她这么个美人。 温鸾拿厚巾子把自己的头脸裹得严严实实,迎着风雪来到那处小院,看着门上的铜环,心脏止不住地跳跃。 深吸口气,她用力扣响门环。 等了一会儿,院子里有人问:“谁呀?” 听到那声音的刹那,温鸾的眼睛就被泪水糊住了,她想说“是我,小鸾”,可喉咙好像也被泪水堵住了,干涩酸疼,根本发不出声音。 只能一下又一下拍着门板。 “来了来了。”门嘎吱吱开了一条缝,闪出一张妇人的脸,眉眼与温鸾有点相似,或许是生活给了她太多的沧桑,那张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很多。 温鸾张张嘴,声音满载着哭腔,“姐……” “你……”温燕大吃一惊,“小鸾?你怎么在这里?就你一个?阿蔷呢?” 温鸾哽咽着答道:“阿蔷……我和她路上走散了。” 虽然妹妹化了淡妆,温燕还是一眼瞧出来她的憔悴消瘦,一把把妹妹搂在怀里,泣声哭道:“你一个人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到底吃了多少苦头啊……” 哭声惊动了屋里的郑明,出来一看是温鸾,也是惊愕不已,心知定是出了大事,才会让一贯娇弱的妻妹不惜千里迢迢来投奔他们。 “快进来!”他提醒门口抱头痛哭的两人,“大冷天的,快进屋烤烤火。” “对对。”温燕忙揽着妹妹往院里走,“看这手凉的,吃过饭没有?唉,肯定没有,我这就给你下碗汤面。” 一碗普普通通的葱花鸡蛋面,温鸾却吃得很香,连汤也喝干了,看得温燕不住抹眼泪。 “路上饿过肚子,就养成不剩饭的习惯了。”温鸾不好意思笑笑,然而刚说完,不由一怔。 这话,似乎高晟也说过…… 温鸾低着头,极力把那个人影摁下去。 温燕擦擦脸上的泪,“你年初的时候应该和宋南一成亲了吧,按理儿,我和你姐夫该送份贺礼的,可我们家这个情况,想来想去,还是不给你添乱的好。” 温鸾忍不住问道:“怎么冯家说败就败了,竟是连原籍都呆不下去?姐夫还改了姓!当初你们一封信写的没头没脑的,还不让我和宋家说。” “你姐夫的老师全家抄斩,公爹和他交情颇深,受牵连贬谪岭南,半路染了时疫,刚走到开封人就没了。”温燕深深叹了声,“墙倒众人推,势倒万人踩,自然有许多落井下石的人,罗织罪名敲诈勒索,冯家被折腾得差点灭门,你姐夫看势头不对,带着我们娘俩逃了。” 温鸾沉默一阵,“你是怕连累我被国公府瞧不起,才不让我求宋家帮忙的吧。” 温燕笑道:“没事,都过去了,这里的县令是你姐夫的同年,你姐夫在他身边做笔墨师爷,我们也过得下去。倒是你,到底怎么回事,宋南一知道你来我这儿吗?” 温鸾呼出口气,故作轻松一笑,“我与宋家退婚了。” “什么?”温燕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耳朵,上下打量妹妹两眼,狐疑道,“是不是宋南一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还是国公夫人故意难为你?” 温鸾不自然笑笑,“别问了,反正早散了。” 温燕气呼呼的,“父亲退隐乡间时,郑氏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那时候父亲就有退婚的意思了,没想到宋南一追你追到了山东老宅,你又稀罕他稀罕得了不得,父亲才没退婚。” 还有这事?温鸾口中泛起一阵苦涩,垂头不语。 郑明挑帘进来,“来了也好,你们姐妹互相守着,岳父在天之灵看着也放心。” “我可不想吃白饭。”温鸾嘻嘻笑着,“这一路我学的可多了,洗洗涮涮自不用提,我还会招揽顾客叫卖吆喝了!还有一个月就过年,街面上店铺肯定忙得不可开交,首饰店、衣料铺子什么的,总能找到份差事。” 温燕听了直摇头,“那怎么行?又不是养活不了你,何须你抛头露面干那些营生。” 郑明却是猜到了妻妹的心思,她在国公府寄人篱下三年多,个中滋味肯定不好受,大概不想再过伸手朝人要钱的日子。 于他和妻子来说,不过多双筷子的小事,于妻妹来说,却是关系到自尊的大事。 因笑道:“小鸾想自食其力,也不是坏事嘛!但是不要去外头的店铺,那里鱼龙混杂,有人唐突就不美了。先在家陪你姐姐几天,我帮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不愧是经年的夫妻,温燕立刻明白,一拍手笑道:“我想起了,前儿个我去钱家串门,她家大女儿缺个女先生,钱夫人找了许久都没找到中意的,要不我带小鸾去试试?” 郑明解释道:“县太爷钱大人是我的同年,两家时常走动的。” 其实温鸾不大愿意出入官宦之家,但刚来总不好拂姐姐姐夫的面子,便笑着应了。 稍作休息后,转天,她跟着姐姐去了县衙。 作者有话说: 二更要一点了,太晚了不要等啦
第55章 ◎梦见◎ 进了县衙宅门, 往西拐就是县太爷会客的花厅,花厅后头隔着一处院子就是女眷生活的后宅了。 钱夫人胖乎乎的十分富态,一笑眼睛弯弯的, 操着一口永平话,语音绵延, 尾调上扬,说起话来像唱歌, 既柔和,又诙谐,没说几句就把温鸾逗得抿嘴微笑, 那点子初见的拘谨也不翼而飞了。 说话间,钱小姐由乳母领着进来了,七八岁的样子, 梳着双丫髻,粉团子似的小人儿, 叫人一见就心生欢喜。 钱夫人笑眯眯道:“不用教她太难的东西, 读读三字经千字文什么的,不做个睁眼瞎就行啦。” 每日只上午来半天,一个月五两银子,这份差事可谓相当的轻松了。温鸾道了谢, 情知人家是看着姐夫的面子,不由暗暗对姐姐笑了笑。 却听钱夫人问:“温姑娘今年多大了?可许配了人家?” 温鸾一怔, 还没来得及说话,姐姐就替她回答了,“十八了, 先前倒是许过人家, 您知道我娘家的情况, 我父亲一走,唉……” 话没说透,钱夫人大概齐明白了:准是见温家式微,男方退亲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钱夫人爽朗笑道,“我看温姑娘的面相,是有福之人,先苦后甜,放心,福气在后头哪。” 温燕笑道:“借您吉言,您人脉广,认识的人家多,得空帮我妹妹瞧瞧,哪家有合适的……” “姐姐!”温鸾急忙出声打断,佯装羞涩地斜睨她一眼,“人家才刚来一天,你就嫌我烦了?” “哎呦呦,还不好意思了。”温燕钱夫人同时笑起来。 又拉了会儿家常,姐妹俩辞别钱夫人回了家。 温鸾觉得要好好和姐姐说下自己的打算,“我不想再嫁人了。” “不嫁人怎么行?”温燕苦口婆心劝道,“凭你的品貌才学,宋家不成,还有别的好人家,虽说比不上国公府富贵,嫁个普通官宦人家还是绰绰有余的。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断不会叫你受委屈。” 温鸾低低道:“我嫁人才是害了人家。” “你说什么?”温燕没听清,可她又不言语了。 温燕叹道:“你到底在国公府经历了什么?原先满脑子情哥哥情妹妹的小丫头,竟然对嫁人如此抗拒。” “我……”温鸾苦笑道,“就是觉得嫁人挺没意思的,好了,咱不说这个,我没当过女先生,还要好好准备一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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