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居想要劝说:“国公伤势未愈,不如……” “给我!”郁清珣只两字。 日居迟疑了会儿,终究是退出去将田册文书一并递了来,“祁长史等商议出新税法……” 郁清珣接过细看起来。 郁清瑜在旁边待了会儿,转身出了门。 过了两刻钟,他又返回来,身后跟了一大一小两人,却是大郎郁松和五姑娘郁栀。 “你们陪你们大伯在这里待着,他什么时候休息睡觉,你们就什么时候下去休息睡觉,站好了不可以眯眼犯困,听到没?”郁清瑜瞥向儿女。 大郎郁松此时已近十四岁,郁栀也有八岁大了。 两人对这种情况很熟悉,点头道:“父亲放心,我们一定好好在旁侍奉大伯。” 郁清珣终于往他这边瞥了眼,“我这是有正事。” “谁知道你会不会借着正事的借口再自残?”郁清瑜话语不客气。 “你清理了崔谢等世家大族,还清丈田亩分田给那些佃农,你得罪的人那样多,连小皇帝都记恨于你,你要是死了朝堂大半人都得欢庆,不说皇帝将来亲政,就说你死后新上位的人,就说太皇太后,他们如此恨你,你说你死后,他们会不会灭了我郁氏全族泄愤?”郁清瑜话语冷锐。 “阿兄,我知道你不想活,可我想活,我的儿女都想活着!” 郁清珣翻看田册的手僵顿住,眼眸垂下来。 屋子里沉寂得有些可怕。 郁松郁栀站在旁边,不敢发出声音。 烛火被不知哪儿来的风吹得晃动,郁清珣捏着文书的手指僵冷。 许久,他将书合上,放了回去,眸光看向弟弟和旁边的侄子侄女,无奈道:“说得好像我要置你们于死地,事情还远不到那个时候,你不用……” “怎么不到那个时候?难不成我们现在还有退路?”郁清瑜冷问。 “还是你觉得现在你死了,我马上就能接手,能镇住其他人?觉得我以后能一直压着小皇帝?呵,我可没你这样威风,太皇太后也不会信我,你信不信你死了,她马上就会想法是将我杀了,给她孙子铺路?” 郁清珣沉默。 太皇太后跟郁二不亲,也不信任他。 她确实会想要杀了郁氏其他人,给小皇帝铺路。 郁清瑜继续冷语:“你要死,也至少先熬过太皇太后!” 郁清珣闭了闭眼,“我没想死。” “呵。”郁清瑜冷笑。 郁清珣轻叹了声,“我知道了,你带他们回去吧。” 郁清瑜冷着脸没吱声。 郁清珣看他一眼,眼里些许无奈,“至少带栀栀回去,她一个姑娘家,这么晚了还留在我这里像什么样?” “你也知道晚了?”郁清瑜翻了个白眼。 郁栀看看父亲,又看看大伯,笑着凑近过来,“我留在这里也没事啊,但是……大伯,你之前答应过我,明日休沐会带我去看灯会,可不能因为晚上睡太晚,第二天起不来食言,你这样我会生气的!” 小姑娘脸颊微鼓,依稀有几分像郁棠。 郁清珣朝她招了招手,小姑娘快速走近。 他捏了下她脸蛋,“还真差点忘了,你回去休息,我也很快安寝。” “真安寝吗?不会骗我吧?”郁栀怀疑地看着他,双眸水润清透。 郁清珣笑了下。 许是因为她与郁棠同龄,眉宇还有几分像,郁清珣对她总是格外纵容,“不骗你。” “好,那我回去睡觉了。”郁栀摆了摆手,要往外走,走了几步又返回来将她爹推走,“走啦,大伯有兄长陪着,你在这儿杵着,他都不好休息了!” 郁清珣温柔看着她离开,眼眸又垂下来。 “咳!”旁边郁松轻咳了声,“我睡相很好,不会乱动乱踢,大伯只需让给我一点点位置就好!”他说着,已经往床上挤来。 郁清珣启唇欲言,眸光往唐窈所在方位看了眼,想说什么,又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往里移了移,让出大半床位。 郁松脱了衣服鞋袜挤上去躺好,“有点冷,您也躺好,不然漏风的……” 郁清珣躺了下来,盖好被子。 日居收起文书田册,灭了灯带门出了去。 屋里漆黑,本应该什么也看不到。 唐窈飘在空中,却看到那闭着眼睛的人,眼角滑落下来眼泪。 【今晚入我梦里来可好?】她眼前好像闪过那被烧的信件。 * 十一月末,朝廷要颁布新税法,先在鲁州试行的消息传开来。 云州这边在得到消息后,请柬邀约如雪花般飘进靖安侯府,落到唐窈桌案上。 唐窈挑选了番,最后选了知州夫人的宴请,宴上觥触交错,众命妇夫人交谈欢笑了半晌,话题转到新税法上。 “听说鲁州分了地,紧接着就要试运行新税法,还为了赋税特意将秋税往后推了一个月?这可是真的?”有命妇起了话题,目光看向唐窈。 唐窈微笑颔首,“确实如此。” 她在梦里见郁清珣推行过新税,那时虽有阻碍,但因着无人能抗衡郁清珣,倒也运行顺畅,仅一年国库便比以往丰腴不少。 “这是不是有些太急了?”有人问。 唐窈答着:“也不急,崔氏被查出隐匿田赋、欺压良民时是在七月,紧接着御史钦差清点了田亩,将抄没的崔氏田亩,分给原本受到欺压的庶民和佃农,由庶民和佃农们缴纳应缴的赋税,时间刚刚好。” “且据说只十月缴纳的赋税,便已抵得上原本鲁州整年的秋税,可见崔氏隐匿的良田之多,百姓们对此甚是愤怒,好在有新税法平息了民愤,他们对此很是喜欢……” “他们当然喜欢,分田又减税,可不欢喜?”有人阴阳怪气,“但让国库丰腴的是我们血肉,他们到坐享其成了。” 新税法是田产越多,缴纳的赋税就越多。 在场所有人的田产,都是百姓们仰望不及的,他们缴纳得多自是不喜。 “自古以来还从未有这样的事,竟是让庶民踩到了我们头上!”有人忿忿不平。 这话得到不少人赞同,历来是官员们少税免赋,没听说过官员缴纳的田赋要比庶民还多的。 没有种种便利与好处,这官谁愿意当? 不踩着庶民百姓,他们如何高人一等? 唐窈早知他们不会满意。 郁清珣提出新税法,要的就是逼迫这些不满的人再次拥护端王北上,如此他才能名正言顺的平叛复仇。 没有鲜血的洗礼这些人不会服从,他们会暗中窥探,伺机而动,一旦有机会便会上辈子那般露出毒牙,给予致命一击。 郁清珣不会,也不想留有这等危机,与其费心防备,不如主动出击,一句剿灭! 唐窈心里明白。 他与她离着两千余里的距离,此时此刻却又好像格外近,她明白了他的想法,也愿意为此出一份微不足道的力。 唐窈笑了下,“就算有千亩田地,所需田赋也不过每亩一斗八升,庶民百姓尚且感恩不嫌多,诸位家财万贯,身受皇恩,要是连这点赋税都缴纳不起,不如将田亩让与庶民耕种,想来他们很乐意效劳缴纳这赋税。” 先前出声的夫人们话语一滞,脸色有些难堪。 这田赋老实来说不算多,遇到强征,百姓们每亩田赋缴纳得比这更多。 肉不割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痛,虽然知道这不算多,可他们多少有些不甘。 唐窈再笑了下,“诸位且先安,这新税法不过是试运行,未必会真普及。我吃好了,诸位慢用……”她话语一转,站起身起来,“少陪了。” 说完,先领着丫鬟婆子施施然离开。 在场的众夫人脸色各异,知州夫人好一会儿才赶忙起身想送。 唐窈回到侯府,没在接受其他宴请,反倒趁这机会,带上百来亲卫,往云州各地的庠序捐献布匹笔墨,宣传鲁州分田少赋之事。 佃农百姓一听有这好事,都激动得等着清丈田亩。 新税法下,若是名下田亩不足百亩,每亩田税不过八升!若是名下田亩不足十亩,每亩田税低至五升。 五升! 这是百姓们从未有过的低税,一时间民众口口相传,不管那些地主怎么想,田少的人都期盼着快点实行。 * 清丈田亩和新税法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时间却不等人,眨眼到了除夕。 唐窈这晚为了以防万一,带着儿女龟缩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甚至还将她的三百亲兵都调到城内,仔细守卫。 靖安侯见她这紧张样子,只是笑了笑。 唐定不满抱怨,有他们在,难不成还怕别人还能杀进侯府来? 云州营有近万备守军,嘉关有两万精锐边军。 别说不可能起的民变,就算西沙等国脑子进水,突然想要攻过来,也破不开嘉关囤积的兵马。 唐窈只是笑笑,没解释她害怕的不是怕这些,而是因为今日……是前世郁棠的忌日。 她不敢有丝毫松懈。 除夕守岁的两个小家伙不懂这些,只觉这年过得不开心。 “阿爹竟然都不回来陪我们过年!”小姑娘气呼呼。 “我想爹爹……”郁桉说着想哭。 唐窈忙拿礼物哄他们,“你们爹爹真的有事回不来,但他给你们寄了礼物,你看,小灯笼,小金兽,还有漂亮的木雕摇摇椅,是穷奇和陆吾样式的……” 两小人儿还是不开心。 好在一起守岁的小伙伴多,其他郎君姑娘一闹,也就驱散了这份哀愁,等玩累了,他们也差不多没力气伤心了。 是夜,唐窈再入梦境。 外头爆竹声响,又是一年春节。 郁清珣独自宅在郁盎堂内,雕琢着一人高的木头,那木头已经清晰显出窈窕丰腴的身姿,只剩五官没有雕刻。 郁清珣先在纸上绘画,却画了好几次都不满意。 他愤怒又颓然地甩下笔,仿佛跟谁对话:“我怎么都画不好你。” “可我想刻出你的模样。” “子规?子规画的都不是我想要的。” “其他人,其他人根本不知你有多美……”郁清珣看向虚空,仿佛哪里站着与他对话的人。 唐窈飘在旁边看着,已经默默无言。 起初她以为他能透过梦境看到她,后来才发现,他什么也没感受不到,什么也没看到,他对着空中自言自语,不过是……跟臆想出来的“她”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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