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郁清珣要了一辆辇车。 那车周四只有薄纱,能清楚看到里头举动,天子与郁清珣同上辇车,一路驶向城外望远山。 郁清珣手掐着皇帝脉门。 年轻天子能清楚感受到他痛苦的痉挛,他却依旧咬牙撑着,给他讲朝中局势,给他说新法,宛如幼时他曾温和教他文武。 “……新法执行到今已有二十年,你亲政后定要坚持下去,这是你父亲的遗愿。” 车马到了望远山,郁清瑜早等在山脚下。 他没死。 皇帝心头一紧,头上冒出冷汗。 郁清珣和郁清瑜,这郁氏兄弟但凡有一个还活着,他便要遭! “阿兄!”郁清瑜穿着甲胄,其上还沾染了不少血迹,疑似遭遇过刺杀。他眼中有泪,哀恸又克制地看着马车上的人。 郁清珣扯嘴想对他笑,但并不成功,反而喷出一口污血。 周围除了金吾卫,还有两衙兵卫,金吾卫暂且没什么变化,随着郁清瑜同来的禁军与营卫却是皆有悲愤。 ——那是对皇帝的愤怒与不满。 或许从帝王看来,郁清珣该死,但众将始终记得是谁带他们走到今日。 年轻天子看着郁清瑜将郁清珣接扶下车,看着郁清珣已是站立不稳,心中不知为何,突地问道:“国公,你一直说黔首,说新法,说我父亲的遗愿,那你呢?你就要死了,难道没有遗愿?” 那人倚靠在兄弟身上,听到他这询问,咳着血笑了出来,“遗愿?我并无遗愿,能死在今日,我很开心。” 他挣扎着,想要上山。 郁清瑜连忙半扶半托着他,一步一步朝上走去。 山路崎岖难爬,他近乎完全趴在兄弟身上。 他们没说先前发生的事,这种事情在很早之前便已经有所预料,也早有准备。 快到山顶时,郁清珣喘息着问身边人:“我现在……是不是很狼狈?” 他满脸血污,脸色更是青白交加得可怖,这模样着实不止狼狈两字。 郁清瑜想到兄长曾经风姿,鼻端一酸,抓着衣袖替他擦拭脸上血污,哽咽着答道:“哥哥永远俊朗。” 郁清珣笑了下,已明了自己现在有多丑陋。 阿窈不喜欢长得丑的。 可就算他还如旧时,她大概也不喜欢了吧。 “我不想太丑……”他低喃着,终于爬上山顶,看到那熟悉坟墓。 他踉跄着想自己爬过去,却根本没力气过去。 好在有郁清瑜,他到底是被送到墓碑前。 他伸手再拂过那碑上刻字,无声道:阿窈,久等了吧? 转念一想,她或许根本就不会等他,她连他梦里都不常来。 可……看在我这么狼狈凄惨的份上,能不能稍微、稍微可怜可怜我那么一丝丝,让我能再见你一面? 他闭上眼。 世界彻底沉寂。 *
后记。 景安末年,景安帝姬长霖于除夕夜毒杀国公郁清珣,次岁,朝中百官自发罢朝三月,四月,帝重病崩于寝,无子无侄,众臣拥郁清瑜为帝。
第70章 醒来 “我看到阿爹眼睛动了!”小姑娘惊喜的清脆嗓音钻入耳中。 郁清珣有几分艰难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两张凑近过来的小脸蛋,清润水亮的眸子里盛着惊喜与好奇。 棠棠,桉儿? 他看着凑近来的小人儿, 犹不敢信, 所有记忆却在这时纷至沓来。 和离, 不爱……姬清宁死在刑部大牢,阿窈在平湖畔遇袭, 线索直指太后胞兄徐节,他中箭昏迷。 “棠棠桉儿……”郁清珣猛地挣扎着坐起, 伸手揽过还好奇看着他的一双儿女,紧紧抱在怀里,又无力地再次躺倒下去。 “呀!”郁棠惊呼。 两小人儿被父亲带着平倒下去,下巴磕到他胸膛, 有点疼。 小姑娘小小挣扎了下。 郁清珣却抱得更紧, 生怕一松手, 他们便消失不见。 前世今生两份记忆交叠, 令他脑袋胀痛欲裂,身上还残留着毒素,让他恍惚像在梦里,又好像能清楚感知到现实。 郁棠郁桉感受到父亲情绪,只挣扎了一下, 便乖巧任由他抱着。 好一会儿后,郁棠下巴搭在他胸膛上,好奇看着他道:“你醒了吗?你睡好久了, 我和桉弟还有阿娘都好担心你……” 她还想说, 郁清珣收紧手臂,将两人往上抱了抱, 脸颊跟他们紧贴着,感受到两人真实存在,他视野瞬间模糊,强忍着哽咽道:“爹爹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郁棠郁桉不懂。 接到消息的太医已经过了来,闻言出声道:“国公勿惊,那箭毒已清理干净,只待静养几日便能恢复如常。” 郁清珣像没听到,只紧贴着儿女。 直到唐窈等接到消息进来。 这是在他国公府的书房卧室,他紧拥着儿女不愿放手,转眸就见唐窈掀开帘子靠近过来。 她穿着他没见过的浅黄衫裙,梳着高髻发,只戴着朵同色簪花,不是盛装,却依旧耀目。 阿窈。 他嘴唇动了动,没能唤出声。 “国公醒了?可还有不适?”唐窈靠近过来,见他拥着儿女躺倒在床,一双眼睛却直愣愣看着自己,内里似有惊怕,又似欢喜,以至眸中水光细碎,像含着泪。 她略感怪异,颦眉再问:“可还好?” 声音轻柔温婉。 郁清珣只看着她,犹恐是梦。 于她而言,他或许只是短暂的昏睡了一两日,可于他却是阔别十二年。 郁清珣张了张嘴,强压着情绪,轻道:“能不能……再靠近一点?” 嗯? 唐窈诧异不解。 她站定没动,本不欲理会,但躺着的那人眼中悲伤太浓,虽俊朗依旧,却是从未有过的苍白脆弱。 她到底不忍,弯腰靠近过去。 郁清珣松开儿女,手轻抚过去,触到她脸颊,细腻滑嫩,如此真实。 唐窈怔了下,立时皱眉躲开。 “抱歉……”躺着的人收回了手,低低道歉,嗓音像压抑着什么,鼻音甚重。 唐窈没将这点放在心上,左右他唐突也不是这一次,掠过道:“国公昏睡了两日,可还有哪儿不适?太医……” 她径自让开,示意旁侧站着的太医过来把脉。 态度如此疏离。 郁清珣心下一痛,连带全身都难受起来,好像随着他归来的不止灵魂,还有那令他死亡的剧毒。 “我没事。”他强撑着,没让太医把脉,“只是躺久了身上没什么力气。” 太医细看他脸色,没发觉有什么不对,谨慎答道:“躺久了是如此,所谓病去如抽丝,国公好生休养几日,想来就能恢复如常。” “你先下去。”郁清珣没否定他话语。 太医没敢多说,顺势拱手道:“下官告退。”说着,退出了卧房。 郁棠郁桉还趴在父亲身上,看看爹又看看娘,脸上茫然不太懂。 唐窈疏离如初,语调婉然:“既然国公已醒,我也不多打搅,棠棠,我们回去吧。” 她不看郁清珣,朝女儿伸出手。 郁棠看了看娘,再看了眼醒着的爹,嘴里“哦”的应了声,双手按着她爹胸膛坐起来,就要溜下床榻跟母亲离开。 郁清珣望着妻女,心口疼痛非常。 他想起姬长欢入府那日她的冷待,想起那日她曾痛哭,想起她誓要跟他和离——她大抵是那日归来。 再想到他那时还毫无所知地护着姬长欢,后来还护着郁四……她是该跟他和离撇清,离他远远。 以她的家世容貌,温柔聪慧,若嫁的人不是他,定能辛福美满一辈子吧? “带桉儿一起走……”郁清珣心头苦涩疼痛,强撑着开口。 唐窈已经牵着女儿的手,闻言诧异看过去,旋即又了然。 他身体不适,照看不好桉儿,留在国公府容易出意外,是该让她带去小宅院。 “好。”她颔首点头。 榻上那人继续道:“让奶娘收拾东西,往后、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别再回国公府了。” 唐窈愣住。 他曾经死活不愿将儿女让给她,后来虽然松了口,但始终拽着桉儿不愿放手,今天竟然主动让她一同带走,还叮嘱不要再回国公府? 莫非他伤的不是手臂,而是脑袋? 唐窈略有些怀疑。 但怀疑归怀疑,能将儿子也一并带走,她求之不得。 “多谢国公。”唐窈接过话语,温婉福身。 郁清珣看着心下刺痛。 她大概永远不会原谅他,才会这般冷淡疏离。 唐窈已经向郁桉伸出手,温柔牵过儿子,就要抱下床带走。 小人儿懵懂下了榻,又看向床上躺着的父亲,软糯询问道:“爹爹呢?” 唐窈动作顿了下。 郁清珣压下难受,朝他招了招手。 小人儿松开母亲,听话地回到床榻边。 郁清珣将他抱上榻,低下头来,跟他额头贴着额头,手臂又不觉收紧,压着情绪哑声道:“爹爹身上不好,等好了就去看你,你和姐姐要听你们阿娘的话,以后想阿爹了,就给阿爹写信,我接到信后会立即赶去见你们。” “哦。”小人儿并不懂这话的含义,只听到想就能见到爹,要听娘的话。 旁边郁棠加入进来,趴到床榻边,关切嘱咐道:“那你要快点好起来,你答应过要陪我和桉弟放穷奇纸鸢,让穷奇猫猫带飞陆吾猫猫,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嗯。”郁清珣答应着,“我很快就能好,到时候一定带你们去放纸鸢。” “好!”小姑娘眼睛亮了亮,立即拉着他手,更是殷勤,“你一定,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嗯。”郁清珣点着头,松开儿子让唐窈抱走。 唐窈多看了他一眼,心里隐隐有些异样,总觉得醒来后的他变化有些大。 是因为中毒,还是被这次袭击吓到?亦或者两者皆有? 她一时琢磨不透,牵了儿女欲先离开国公府。 郁棠郁桉恋恋不舍地回头看向父亲。 “阿窈……”后方传来声音。 她回头看去。 郁清珣强撑着半坐起朝她看来,眼中盛满看不懂的情愫,似哀伤似不舍还似克制着什么。 她以为他想要反悔。 郁清珣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道:“路上小心。” 唐窈心头怪异更甚,看着他想找出原因。 “还有……”郁清珣继续说着:“不要跟崔钰走太近,他许会对棠棠和桉儿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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