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牵无挂的人,报复起来最爽快,她气昏了头,便故意使出手段到她男人跟前揭她的底。 然而瞧眼下情形,反倒是她落了个弄巧成拙,这裴中书不仅不信她的话,甚至连听也不想听。 不过半路买的一个小妾,露水夫妻,秋胡戏,至于就这么相信她? 桂娘一向比常人多重心窍,心里不禁疑惑,可眼前杵着裴容廷这么尊大佛——从前是玉面佛,眼下倒像玉面煞神,更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正伏在地上说不出话,忽然听见假山外的树丛窸窣,伴着一声儿娇脆的低叫。 “哎哟!躲在这儿做什么,唬了我一跳!” 她也吃了一吓,忙抬头望去,正对上裴容廷瞥来凌厉的眼光。 他下颏往远处一扬,桂娘愣了一愣,立刻会意,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后跑。 她是练家子,走路没声儿,一闪便转到山石后头,借着这机会,连忙溜走了。 桂娘前脚儿才走,裴容廷转身,迎面就碰上走进来的银瓶。她脚步徐徐,穿身白纱衫儿,雀蓝妆花比甲儿,月白杭绢裙上滚着羊皮金边儿。手执一把冬竹骨细洒金春扇儿,本是遮日头的,进到这阴凉里便合了起来,轻轻抵在下颏上。看见他,十分刻意地“呀”了一声,慌忙叫了一声“大人”。
第15章 “奴大呼小叫的,敢是惊扰了大人?” 银瓶笑吟吟的,却带着三分装傻充愣,往裴容廷身后张了张,又觑着他面色不虞,问得小心翼翼。 裴容廷很快收敛了神色,不置可否,反问她:“方才你在同谁说话?” 她忙道:“是个小厮。奴三不知路过这里,不防他从柳树根子后头窜出来,倒唬了——” 裴容廷眉心微皱,立即追问:“是谁?” 银瓶才张开口,却顿了一顿。 其实她认得那小猴崽子,就是裴容廷身边的瑞安,可这会子告诉了他,倒像是告黑状,日后若瑞安被罚,反连累自己难做人。银瓶如今步步小心,连小厮也不肯得罪,因摇了摇头,抿嘴道:“这奴倒没认出来,想是路过的,躲在那儿解手的罢了。” 裴容廷若有所思地往山石的尽头看了一眼,也没再说什么。他的脸映着夕阳,像镀了金,边缘泛着一丝生而冷的流光。 银瓶偷偷看着他的脸色,不由得暗自惊心。 方才她虽没听见,却是看见了的。 那翻飞的一点衣角,白的是袄,红的是纱袴,在那山石后头一闪而过,分明就是桂娘的打扮! 想必他们两个方才就是在这儿幽会,被她一嗓子惊散了。好事被打断,他自然气不顺。 都怪瑞安这囚根子打岔!害她没听成壁角不说,还在大人跟前闯了祸。 银瓶一路灰溜溜随着裴容廷回了院里。她刚才还有点吃醋的心思,现在却只盼着他别把气撒在自己身上,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殷勤围着他转。他净手,她在旁边递胰子,他往香案前走,她就手忙脚乱地找出香盒捧着,小丫头送茶来,她又多此一举地把那小茶匙摆摆好,再奉到他面前。 一直倒相安无事。直到他在东坡椅里坐下,慢条斯理拿杏叶茶匙拨茶末子,银瓶抱着茶盘垂头站在一旁,冷不丁听见他开口。 “方才你都听见什么了?” 银瓶吓了一跳:“我——” 她是真的一个字儿也没听见,因恨不能生出十张嘴来为自己撇清,然而脑子里转了个弯儿,却顿住了。也许这是个诈降的圈套。她忙住了口,故作呆呆地问:“方才?大人是说那解手的小厮吗?……奴倒没听见有什么动静,不然也不会从那儿走了。” 她一向是呆根子多于小聪明,今儿难得灵光一现。 裴容廷“唔”了一声,继续呷他的茶。隔了半天再看银瓶,见她眼中依旧只有胆怯与紧涩,人虽飘忽了一点,倒也不像是知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的样子。 他闲闲道:“这儿不用你辛苦,回去歇着罢。” 银瓶看他神色松散了点儿,连忙乘胜追击,赔笑道:“伺候大人是奴的本分,当不起辛苦两个字,还是叫奴在大人跟前当点小差罢。” “不必,你出去让平安找件朱红的补袍来。” 平安是专门服侍他换衣裳,打点穿戴的小厮。 要是前两天,银瓶乐得被他打发走,还能去找柳姨娘说说闲话,吃吃点心。然而如今桂娘临插一脚,不免让她生出些许危机的预感。 她跟着裴大人将近半个月,自打头一晚上梳拢未遂,他便再没有任何亲近的举止。银瓶思来想去,料定了是因为上次自己太忸怩,显得小家子气,不如桂娘活泼,因此裴容廷才会放着家花去撷野花。她想着,反剪了一双手,故意把秋波慢闪,撩了裴容廷一眼,小声道:“奴……奴服侍您换衣裳,也是一样,只怕比小厮们还仔细些。” 这媚眼抛得比她从前做婉婉时差得远了。裴容廷顿了一顿,虽不大明白她的意图,倒被触动了一点回忆。他微笑,抬了抬手招她道:“过来。” 银瓶不明其意,却也俯身凑了过去。 “怎么,让你歇着还不愿意。”他在她耳边呢喃,“就这么想伺候我?” 银瓶听得身上起了一层细小栗子,下意识觉得危险,忙要直起身,却被裴容廷拉住了。他锢住她的手臂,沉声道:“难得你有心,既如此,我也不好拂了你的意。单换个衣裳有什么意思,趁着天色还早,叫他们烧热水来,咱们两个痛痛快快洗个澡罢。” 洗澡就洗澡,哪儿有两个一块儿洗的,还“痛痛快快”……是她想拧巴了不成?银瓶心里扑通跳,还在那儿琢磨,裴容廷竟低笑了一声,又道:“嗳,对了,再叫他们多送几块儿油毡子进来,把那床上地上都铺上。不然一会儿汪得哪儿都是水,也不好打理。” 果然他就是这意思! 不然只洗个澡,又怎么会洗得床上都淋着水! 这进展得也过于顺利了,银瓶登时血气翻涌,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她脸上的潮红才蒸起来,裴容廷却不着痕迹地撒开了手。 银瓶没防备,一下子失了平衡,惊叫一声,顺势便往前倒。眼看就要一头撞进他怀里,她也顾不得什么以下犯上,把手臂一环,好歹搂住了他的颈项,才将将悬崖勒马。银瓶倒吸一口凉气,伏在他胸前发了蒙,裴容廷倒神色不改,只把唇角仰了一仰,也低头看向了她。 太近了,两人相对着,几乎鼻尖抵着鼻尖,他潋滟的眼像是天边坠落的星。银瓶细细喘息,又感觉到他呼吸,清冽的气息,拂过她的脸上,蒸透了她的皮肤。 还是裴容廷先叹了口气,无奈道:“瞧瞧你,还说要伺候我。站也站不稳,毛手毛脚的,叫我怎么敢用你。” 银瓶慌忙撒开手,扶着桌子站起来,六神无主地为自己辩驳:“明明是大人忽然说了那些古怪的话……” “唔?我说了什么,你学给我听听。”他又端起茶盅,从容微笑:“我倒忘了。” 他脸变得比翻书还快,这会儿早已收敛了眉目,又做回了那个风度翩翩的正人君子。 方才暧昧的言语一笔勾销,仿佛只是一场不算数的白日梦。 端正的举止里掺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旖旎,这是他逗弄婉婉时惯拿手的伎俩。然而从前的婉婉吃了亏,自会和他生气,同他撒娇;现在的婉婉吃了亏,却只有轻轻低下了头,任凭心在腔子里跳个没完。 银瓶出来的时候还脚步发软。 太丢人了,不就是想在他跟前卖个俏么,没成事儿就算了,怎么反倒是她自己七荤八素地找不着北! 她回了房就歪在了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许久没有动弹。 房间里渐渐暗了下来,外头暮色渐浓,人声却热闹了起来。这回县太爷摆酒的声势是前所未有的浩大,大家虽不明说,也都心照不宣——这络绎不绝的许多贵客,多半是为了拜见裴中书,才肯纡尊降贵来与这七品官贺寿。 不看僧面看佛面,裴容廷也不得不到席前点个卯。临走前他对两个贴身的侍从丢下话来,叫他们看紧了白司马手底下的一班小戏子,尤其是那个叫桂娘的,断不许她近银瓶的身。 其实若真要处置桂娘,自是斩草除根最干净。 只一来她是白司马的人,不好明目张胆地杀伐;再者他客居于此,又不比东厂番子遍天下,没有几个趁手的人可用。 裴容廷离开,院子里骤然空了下来。银瓶终于回过了一口气,慢吞吞地爬起来,吃了厨房里送来的晚饭,左右无事,便也偷偷溜到了前头,看看在唱哪一出戏。 这样庞大的宴席,除了主人家,没人会携姨奶奶出席,更别提银瓶这种连名分也没有的。她怕撞着人,因此特意捡了个僻静的地方走,在黑暗中穿花拂柳,走了一截子路,却悄悄停住了。 她站了会子,猛然脊背发凉。 不对,有声音在跟着她。 亦步亦趋,时隐时现。 她屏住了气息,四下打量,却只见夜色茫茫,泼天洒墨一样。仅有的一点月色打在身旁的花架子下,那满架的桂花,在月下香得雾气混沌,香得人头晕。她见不远处有个月亮门,外头似有灯火,便忙提着裙子快步走了过去。 才跨门过去,天黑也看不清楚,迎头正和个人影儿撞了满怀。只听那人哎呦了一声,银瓶吓了一跳,借着月色再看时,才发觉竟是柳姨娘。 “嗳,我的小银奶奶,你身上也太瘦了些,这一下子硌得我骨头好不疼!”柳姨娘曼声叫着,一手撑腰,一手扶墙。银瓶忙赔不是,扶她到一溜儿白墙矮房子底下,那背阴的房檐底下有张石凳,又笑嘻嘻道:“姨娘如此弱柳扶风,倒真衬了你的姓。” 柳姨娘坐下,咬牙道:“还说呢!我在前头挨了一下午的使唤,迎来送往,脚都不沾地,强吊着一口气要走回去歇歇,就被小姑奶奶你撞散了。” 夜幕下可以遥遥看见东南角一点璀璨的灯火,渺渺琴音掩在细弱的风声里。 银瓶道:“这是唱哪一出戏?” “现在是《西楼会》。”柳姨娘笑道,“再之前是桂娘的《相约》,她那扮相是真伶俐,姑娘没赶上,倒可惜了。” 银瓶听见桂娘的名字,不免心乱,才要岔开这话头,忽然听她们头顶的月窗里传出两声女人的呜咽。两人都吓了一跳,只疑心是听错了,不约而同敛声屏气,却更灌了个满耳。 夏月里的窗纸薄,她们紧挨着窗根,透出来的声音虽低,倒也清晰。银瓶简直像做了噩梦,重回跪在祁王跟前的那一夜,一口气吊在心上,脸都白了。柳姨娘也愣住了,片刻忽然起身,脱口而出:“听这声口儿,莫不就是桂娘!” 桂娘?怪道他说“你们小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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