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容廷见她唇上仍沾着点酥皮的渣子,一壁笑说“那这是什么”,一壁就要去给她拈掉。不想食指才碰到银瓶的唇,她神思恍惚,把下颏一低,唇一抿,竟就顺势含住了他的指尖。 她轻轻咬住了,唇舌湿热,带着丝丝酥麻,顿时引起裴容廷脊背上的一阵细栗。 他忙要把手指抽出来,银瓶却咬得愈紧,甚至往前伸了伸颈子,把他的食指吞得更深。 裴容廷生着一双极漂亮的手,瘦长,又温凉,玉骨筷子一样。银瓶体内的酒正发散,整个人懵懵懂懂,含着他的手指,只觉得凉凉的舒爽。她眼巴巴望着裴容廷,一双细细的眉轻蹙着,睁圆了的杏仁眼清澈透亮,仿佛三月初化的春水,浮着桃李花瓣。虽是温顺,虽是天真,可是在这让人想入非非的暧昧春色里,这天真也实在是一种残忍。 她两边的颊肉略陷进去一点,因为正含着男人的手指——就像贪吃的孩子吮吸一根芝麻棒糖。 丰润的唇在灯下是水光潋滟的红。 裴容廷的喉结动了一动,心里像是绷紧了一根快要断裂的弦,不由自主地,他想到了从前的婉婉。 也许这丫头其实从来都没有变过。 他瞥过目光稳了稳心神,终于捏开银瓶的嘴抽出了手,带出晶莹的银丝,从她唇角淌出来。他咬牙舒了一口气:“我叫他们绞个手把子来,把脸擦擦,咱们睡罢。” 然而银瓶只是笑嘻嘻的不言语,反把头上仅别一支金簪拔了下来,扭过身去挑了挑灯烛,过了一会儿,才用很小的声音说:“大人可怜见,就当疼疼银瓶头一回……轻轻的,好不好?” 那小小的燃烧的火星,当空跳了一跳,落进裴容廷的眼底,一路灼烧进他的心肺。 与婉婉在春意浓浓的夜晚探究她的玉体,似乎应当留到那个洞房花烛——曾经多少梦想中的,他于九死一生的沙场得胜归朝,在高高的红金龙凤烛前看见她凤冠霞帔,乜着眼嗔他回来得这样迟,却又低下头,羞赧地笑了。但是那终究是梦了,尤其在经过今日的波折之后——也许徐家的覆灭另有隐情,让她的身世更成为了不能揭开的秘密。 等不到那时候了。 随着她娇声嗳哟的,还有金簪落在地上的脆响。
第25章 裴容廷叫了小厮进来抬走床上的春台。 青纱帐已经放下来了,绕过春台,只把他和银瓶掩在里面。帐子里是另一个迷离世界,床头安放一溜什锦白铜小橱,上头也点了盏红纱灯,放着铜丝香笼儿,笼里暖烘烘烧着沉香饼儿,袅袅一缕白烟映在暖黄的光里,影影的,昏昏的。 在银瓶的想象里,裴大人应当是欣喜的,至少有些许欣慰——六百两银子,也算买了个真材实料的处子。 也许因为能重新得到婉婉已是个成真的白日梦,没有心思再奢求更多。 这三年来他无数次地设想过婉婉的处境,不是不痛,不是不恨,但只要她还活着,遑论与人为奴为婢,做了娇养的瘦马,便是真流落进了窑子,成了几个铜板一回的娼马子,担上一身花柳,给他寻着了,也一样要夺回身旁做他的妻,他的心肝。关起门来疼惜一辈子,随世人评述,随他们笑话。 只要她还活着。 他蹙了蹙眉,不露痕迹地把银瓶搂得更紧。银瓶已经睡着了,被勒得有点难受,喃喃呓语,忽然低笑道:“我是大人的人了。” 屋子里没点灯,裴容廷从暖阁的小窗看出去,透过苍翠的竹影,看见迷蒙的一轮弦月。 他微笑:“嗳,是我的人了。” 然而银瓶又嗫嚅道:“那大人、大人也是我的人了么?” 尽管是梦里的话,她说完,却也吃吃地笑出了声,像是在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 她没听到裴容廷苦涩的低语。 “傻子,我早已是你的人了。” 银瓶醒过来的时候,纱帐还垂着,枕边却已经空空如也。 听静安说,大人一早起来,吃了杯茶便出门,似乎是找什么张将军去了。银瓶已经习惯了裴容廷的忙碌,只是记挂着桂娘,又问静安,才知她就被安顿在隔壁的院子里。 银瓶知道了,连早饭也顾不上吃,草草洗了脸,罩了身雀蓝缎袍儿,一壁自己挽着头发,一壁央求静安带她去隔壁看看。那静安昨儿经过了那一通惊险,也看出这姑娘被老爷看得比眼珠子还重,正不知怎么巴结,见她开口,如何有个不应? 于是满口答应,忙不迭引着银瓶出了门。 昨儿来得太晚,天都黑了,银瓶也没仔细看这道观里的景致。这会子出了门才知道,这丹房后头就淌着一条河,夹岸的梧桐翠竹仍是苍翠的,更显得垂柳下一点红色显眼。 银瓶眯着眼细看,才见是有个穿红袄的姑娘蹲在柳荫下,看背影倒有些熟悉。 她叫住了静安,悄步走了过去,在那姑娘身后叫了一声“桂娘”。 那姑娘闻声回头,露出一张红白皮色的小瓜子面儿,一双吊梢眼斜飞入鬓,可不就是她。 银瓶又惊又喜,忙提起裙子跑下山坡,桂娘更是立刻爬起身迎上来,险些和她撞了个满怀。两人也算是同生共死过的一回了,这会儿执手相看了半日,银瓶眼看就要哭出来,还是桂娘安抚着拍了拍她,又小声道,“昨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咱们不是已经……” 银瓶抹抹眼睛笑道:“你这还看不出来,是大人把咱们救回来了。” 桂娘迟疑道:“这我自然知道。只是昨儿那东厂的太监凶神恶煞,满口要把你带到北京审问,像是要问出什么的样子。你说,这会不会就和你们大人有关?” 银瓶恍然,蹙眉道:“是了,这么重要的事,我昨儿脑子乱糟糟的,竟给忘了。等回头我悄悄问问大人罢。”她正说着,忽然见桂娘脚下放着只小乌木匣子,抽屉摊开了,露着许多亮晶晶的首饰,什么线帘,网子,水纱,乌油油的假头发,水钻压鬓,大红牡丹顶花,都是花旦的行头。 银瓶好奇,捡起一支蝴蝶发钗细看:“这些东西都是你的?” 桂娘登时冷了脸道:“可不是,今儿早上苏州衙门送箱笼细软来,连我这些破烂也从司马府送来了。”她弯腰抱起那匣子,走到河边,两手捉着底子,把里头的东西泼天撒地全倒到河里去了。 银瓶吓了一跳,忙追上前,还没等开口,便听桂娘咬牙道:“就是这些东西,害得我半辈子人不人鬼不鬼,我死也不想再看见它们!” 银瓶一向财迷,不由得惋惜道:“嗳,何苦来。我看有些虽不是真的,样式倒还别致,留着平常戴不好么。” 她还在看手里的蝴蝶钗,却又被桂娘一把抢走,掼在地上,跺着脚踏扁了,恨恨冷笑道:“谁稀罕戴这劳什子!别说不当小戏子,就是这女人我也不想当了!做人莫做妇人身,投个好胎便罢了,差了一点儿,生来便是随人抢劫侮辱的命。我若有造化,修了这辈子的罪业,来生也托个‘男儿郎’,再不做这‘女娇娥’了。” 银瓶正被裴容廷宠惯着,自然不能体会桂娘的心酸,一时倒语塞了。就在这时,她忽然见个穿藏青绒飞鱼氅衣的高挑男子,被十来个侍从跟随着,穿花拂柳远远的走过,往他们歇宿的院子里去了,走近了看,可不就是裴容廷。 他一路上把手掩了两次嘴,倒像是轻微的咳嗽。 不一刻,又有个穿青直缀的老叟也被个小厮搀扶进去了。 静安见了,忙也要跟过去,银瓶叫住他问:“那个老太爷是谁?” “想必就是给大人请的大夫。小的得先过去伺候了,姑娘您在这站站,小的再找个人来守着姑娘。”静安说着,三两步也钻进院子去了,只丢下银瓶与桂娘面面相觑。 银瓶惊讶,自言自语道:“大人病了?昨儿还分明——” 她话说到一半,登时红了脸,忙住了口,拉着桂娘也溜回了院子。 才进门,银瓶便眼见那老大夫进了东厢房的梢间。她既担忧大人的身子,又不好进去,只好和桂娘一道悄悄绕到梢间另一侧的月窗下,潜身在那里偷听,果然隐约听见有人言语,声音苍哑,想必就是那个老大夫。 “……老爷此贵恙,似有虚火上升,寒热因虚而感之症。学生斗胆问过,不知老爷近日可曾有房劳之损?” 房劳便是指房中之事。裴容廷顿了一顿,从容应了一声“只昨日行过。”,却把窗外的银瓶羞得要不的。她忙推推桂娘要走,那桂娘却不肯,强拉着她的手,憋笑依旧听了下去。 然而那老大夫掉书袋起来,着实无味。满口都什么“怵惕思虑则伤神,神伤则恐惧自失”,又是什么“感寒则损阳,阳虚则阴盛”,一会儿《金匮要略》,一会儿《病源候论》,桂娘干瞪眼了半日也没再听到什么秘辛,只好被银瓶拽着走开了。 两人一路走到了这厢房的另一侧,桂娘方敢放声笑出来,银瓶忙抽出汗巾打她,羞恼道:“促狭鬼儿!有什么好笑,你是头一天知道我是他房里人不成?” 桂娘笑得花枝乱颤,银瓶又急,全没人发觉这窗内的屋子里走进个人来。 是裴容廷,他才打发了那老大夫去开药,自己则进了这屋里,这原是间静室,暂且被他当做了书房。 他转过什锦槅子,才要在书案前拉开椅子,便听见窗外的嬉笑声。 桂娘还在笑:“房里人不好笑,好笑的是你——”她把指尖点着银瓶,“再没见过哪个小蹄子这么厉害,睡一晚,自己活蹦乱跳的,反把汉子睡成出虚病来了!快如实招来,你是哪座山上修炼的小狐妖,来人间吸汉子精气来了?” 银瓶把汗巾绞在手里,跺着脚道:“我把你这烂了嘴的!你、你——” 她本就不如桂娘大胆伶俐,羞得红头涨脸,一时口不择言道,“怎见得我就是狐狸精!没准儿、没准儿是我们大人那上头不行呢。” 此话一出,先是窗内的裴容廷挑了挑眉,那窗外的桂娘也顿住了。 桂娘捂嘴道:“不会罢,我看你们大人的身量……” 银瓶并不知道昨儿裴容廷是如何的殚精竭虑,心神俱伤,淋了一天雨,劳了一日神,如今只有些浮火,已经算是身底子强健了。她只看大人才行房便生了病,又想起昨儿床笫间并不痛苦,似乎和他那吓人的本钱有些违和,想了一想,迟疑道:“中看又不一定就中用,要不怎么有句话叫‘银样镴枪头’呢!也许我们大人只是外面壮,里面虚弱些……” 她说着说着,见桂娘捂着嘴又要笑,忙又为裴容廷辩护。扭过身,把汗巾掩着脸,怅然道:“啐,随你怎么笑去!反正我这一世为人,已是认定了他。别说不中用,就是、就是干脆不能……我也守他一辈子。” 已经被归为“不中用”的中书大人正在心里冷笑,听见这轻轻的一句话,忽然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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