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抬起腿来,却被祁王拽住,一路拉到了配殿。那小房子原是存放神像的地方,早已年久失修,窗户也破了,房顶也漏了,祁王逼银瓶躲在这里,没让她走正门,而是从窗户里钻了进去,怕在门口留下脚印。 他把随身的错刀扔到她手里,恐吓道,“就给我在这儿眯着,听见什么也不许出来!惹出什么麻烦,我可不管你。” 银瓶看了看他手中的砍刀,大概猜出了他的计划,极力抑制心口的猛跳,“你、你行吗?他们可有很多人——” 搜之前村子,也不过两三个。他睨了她一眼,“若动静不对,你也不许出来,等天一亮就下山,找到你那姊妹立即离开这。” 银瓶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句“遗言”。等她回神,祁王已经留下一句“快去”,快步往前殿去了。 刀柄上面还留着淡淡的体温,但铜的质地又是冷的,硬的。她也来不及感受,连忙握紧了,慌乱间找了个落满灰尘白网的神像,蜷缩着身子躲在了它的后面。 隐僻的角落,看不到那破窗外的月亮,却能瞧见砖地上的月光,淡淡的白,像结了层银霜。 外面的树叶被风吹着,窸溜窣溜,也像是寒冷的声音,轻轻划着肌肤,让她起了一身的细栗。 就在这奇异的五月的寒夜里,银瓶渐渐听见得得的马蹄声,一脚深一脚浅,是踏在土地里的声音。一步步上山来,马蹄声消失了,过了一会,寂静中猛得传来咚的巨响,在很近的地方。是有人踹开了寺庙的木门。 杳杳的脚步声逼近,银瓶忍不住地打哆嗦,不得不把牙都咬紧了,才能抵制那牙齿磕碰的碎响。 他们走近配殿,却很快走过了。 风中散开他们骂骂咧咧的交谈,依稀辨认出是两个人,“妈的,这地方也见鬼,这么个破庙还费老子这么大劲儿上山来。” “一会下去打点酒吃。” “我才见村西头老太太那家存着一坛豆酒,待会找她要,不怕她不——”声音猛然凝住了,“你看那西边窗子是不是亮着灯。” 亮着灯?祁王忘了灭灯么!银瓶惊出了一声冷汗。 她和那两个番子都并不知道那是设下的圈套。 前殿的门洞开着,番子快步闯了进去,直接往西边奔,不想祁王藏在东一侧大门的后头,看着他们的背影出现,掐准时机跳出来便照着一个人猛砍了一刀。 因为是砍刀,并不尖利,不能用来刺穿,只能对着脖颈砍,一刀下去,砍断了一半。 那番子还没来得及叫唤,就已经冲三尺,溅得老远。 这人倒下去,显露出身边的同伴,和祁王一样俱是满身淋漓的腥酸鲜血。 那番子俱是训练有素的,不过瞬间的惊愕,随即拔出绣春刀来与祁王缠斗。 银瓶已经爬到了配殿窗下,偷偷探起头来窥伺。见前殿的门仍黑洞洞的,却分明听见刀戈激烈的相击。 番子虽有些功夫,祁王却也是正经武状元教出的六艺,空出左膀子引他来刺,又趁机放刀要砍掉他的右手,没拿捏好尺寸,虽砍断他的手指打掉了刀,自己却也踏在血泊里,跌在了地上。两人扭打着,一路滚出前殿。 祁王到底大伤初愈,先没了力气,被那番子占了上风,压在身子底下。 番子去抢他手中的砍刀,祁王拼尽全力挣扎了几回,终是不敌,眼看就要被他夺了去。 就在这时,扒在窗台旁观的银瓶心急如焚,也不管他之前的恐吓,顺着窗子的破洞钻出配殿,趁着黑夜,颤巍巍溜到了番子身后。咬紧牙关,把眼一闭,双手握住错刀就狠狠扎了下去。 错刀锋利,扎透熟缎曳撒与皮肉,似乎硌在了肋骨上,坚硬的刀与坚硬的骨骼相击,微微的震动,震在银瓶的手心,让她颤抖;与那人尖利的惨叫相应着,慌慌的一刹那,恐怖到了极点。 番子被刺穿了右胸,整个人抽搐起来,剧痛之下抄着刀往身后一砍,正砍在银瓶的手臂上。 还好他已经失了力气,只划穿了银瓶的袄子,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口。 祁王趁番子腹背受敌,挣扎着夺过砍刀来照着心口又下了一刀,最终了结了他,竭力把这死人推到了一边。 世界一下子寂静了。 银蓝的月色像波澜不惊的湖面,祁王躺在湖心,看见已经吓破胆的银瓶。 她捂着手臂跪坐在地上,浑身颤抖,全部的血都往上涌,恐惧到了最深处“物极必反”,苍白的脸上反泛着奇异的潮红,连嘴唇都娇艳欲滴。 她紧紧咬着牙,抵死不肯尖叫出声。 祁王像是勒紧的弓弦,忽然崩断,疯了心似的,无缘无故大笑出了声。一把拉过银瓶的手,拽得她往前倒在了他浸透鲜血的心口,高挺的鼻梁几乎戳着她的脸颊,浓亮的桃花眼闪闪,“没想到……真没想到徐相养出了这么个文武双全的女儿!唔?小东西,够厉害,以后我可不敢惹你了。” 银瓶闻见滑腻的血腥气,厌恶地挣扎着起来,却反被他拽得更紧了。
第45章 他们天不亮就走了,赶在人最少的时候逃出城。 银瓶到这时候才知道,祁王是故意守株待兔等着番子,要杀了他们灭口,再换上他们的曳撒,骑他们的马,用他们的令牌过关。番子都骑马都带着大檐帽,能遮住整张脸,而城门上的人都知道锦衣卫都是皇城根底下给皇上办差的,谁敢认真查究?见了令牌,也就放行了。 庙里所有生活的痕迹都被清扫了,连铺盖都烧掉了。两个番子的尸首被祁王连夜拖到了山上很远的地方,留下一只令牌,却拿走了他身上所有值点钱的东西,做出是被流匪洗劫过的样子——银瓶分明觉得他们和流匪没有什么分别,一样杀人越货,最原始的杀戮。从前在家里雕栏玉砌的戏台下看戏,她最讨厌梁山泊上落草为寇的故事,没想到如今轮到她登台了。 他们在破晓的白雾里离开了睢阳。 银瓶做了一夜的噩梦,临走也没有和桂娘道别。 她手里还有些细软,作为盘缠。祁王给她雇了一辆车,自己则骑走了番子的马,大大方方地出了城门,顺利得令人害怕。 她以为祁王会先回苏州封地召回人马,然而他出了河南地界,却先在山东落了脚,找了个隐僻的小客栈住下。 这样低等的客栈,越是世道艰难的时候越热闹。已经是晚上了,楼下穿堂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茶房的跑腿兼驱赶乞丐,小贩担着水桶食盒进进出出,昏昏的红灯笼下都带着一身匪气,反衬得他们毫不显眼了。 祁王干的第一件事儿是叫杂役提了三桶热水来洗浴,顺道带壶酒上来。他要玉琼浆没有,要梨花白没有,问明了最好的只有烧刀子,虽百般嫌弃,也只得捏着鼻子将就了。 他洗澡,银瓶在隔壁换了衣裳,叫茶房送晚饭来。终于不用吃自己做的“锅巴炒盐”,虽然只是豆腐皮白菜,也让她暂时缓解了些焦虑。她渐渐恢复了做小姐时的细嚼慢咽,品味着没怎么放油的豆腐皮,忽然听见薄薄的壁板叩了两声。 这客栈便宜,两人都不愿意共处一室,自然是要分开歇宿,选了两个毗邻的客房,以敲墙为号。 银瓶皱了皱眉,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了碗筷,掖着帕子擦了擦嘴,出门要到隔壁去看看。就这么两步道,竟然迎面跑来个八九岁年纪的小孩子,手里攥着一打黄皮小钞,正把她撞了个满怀。 银瓶哎哟了一声,连忙扶住墙踉跄了两步。那小毛头在地上滚了个圈儿,在地上磕了个头,咧嘴笑嘻嘻道:“小的该死,该死,姑娘大人大量,饶了俺罢!” 要是寻常人,遇上这油嘴滑舌的小乞丐,早踢他一脚叫他滚了。偏银瓶见他手里握着小钞,知道他是卖小报的,她这些日子困在深山里,都快“不知有汉”了,因问道:“报条多少钱,我要一张。” 她说着话去找钱,却见自己汗巾下系着的荷包没了踪影,再一抬头,只见那小子一骨碌爬起来,就要溜走。 “嗳——你!站住!”银瓶也不敢高声,只能一把抓住小孩的袖子,“把荷包还给我!” “姑娘,姑娘姐姐说啥呢——哎哟,姐姐可别冤枉了好人!姐姐想要报条,我给你一张还不成么!” “胡说!分明就是被你解去了!” “光天化日,空口无凭的,姐姐说我偷了,我还说是姐姐讹了我的!哎哟,姐姐不要报条就放俺走罢,待会卖不出去,爹又得打我了!——” 小孩子显然是小偷小摸的老手,知道姑娘家脸皮薄,高声喊起来了,惹得来往的人都往这边瞧。银瓶本就心中有鬼,这下子更不敢让人关注,下意识放开了手,看着那小子拔腿就跑,恨得发怔。 可下一刻,一只手伸入她的视线,揪住小孩子的领子,轻轻松松提了起来。 “小子,吃了什么给我原原本本吐出来。不然,给你膀子撅折了。” 这声音比记忆中的还要散漫,银瓶扭头,正见祁王靠在墙上,提着小孩子的脚踝,直接把他头朝下抖了抖,果然从他小袄交领里掉出一只蓝布荷包。 银瓶捡起荷包,见那小子头朝下憋得脸紫胀,捂着嘴又不敢哭,于心不忍,忙低声道:“快放了他罢,一会再叫人看见。” 一语未了,祁王凭空把手一撒,小孩子咕咚一声摔在地上,因为瘦得皮包骨头,摔得更响了。银瓶叹了口气,忙赶了祁王进屋,走近闻见一股酒气,吓了一跳。 “你吃酒了?” 祁王乜了她一眼,走到窗边一跃跨坐在了窗槛。外面有棵翠阴的树,树下是客栈的后院,吵吵闹闹,灯火点点。 银瓶不可思议,“现在是什么世道,容得下殿下这天字第一号的通缉犯在这醉卧独酌!” “醉?”祁王才洗了澡,头发只用发带高高扎着,手艺不精,颇为凌乱。眯着眼看银瓶,不屑地嗤了一声。 银瓶没有兴致和他分辩,转而问:“殿下找我来有什么事?” “才不是让你叫茶房送吃的来,送哪儿去了?” “我已经和茶房说了。” 银瓶映着月亮看坐在窗槛上的祁王,看他嵌在那银蓝的画框里,迎着灯火,有着金色的皮肤和深潭一样乌浓的眼,也看不出是不是醉红了脸。她正了正脸色,怀着一点希冀低声问,“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祁王挑了挑眉。 银瓶见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更进了一步,道:“譬如,可是要想办法回苏州去?” “回苏州。”祁王带笑不笑看着她,“然后呢。” 银瓶愣了一愣,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像隔了堵墙,“然后……然后怎样,殿下还不知道么。” 祁王跳下窗槛合上了窗子。走到银瓶跟前,又坐上了桌子,踏着绣墩道:“说说罢。让我听听,徐相教出的女儿可有什么文韬武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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