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桌上铺红毡,冰盘堆糕饼,玉壶泛琼浆;桌旁设小几,炉瓶三事、茶具漱盂一应俱全,铜炉袅袅焚百合香,瓷瓶斜插秋芙蓉,虽未见得是什么名贵的窑器,胜在搭配得宜,趁着青白夜色,倒也颇有几分贵气。 自然,顶要紧的还是桌上当中两只竹屉,婉婉打开,一股子鲜甜热气扑面而来,白雾绕绕中看见红红白白的蒸螃蟹。另有一只大白瓷盘,摆着四五只壳子,金脆焦黄,像是炸过的,底下覆着肉,花香里隐约闻着葱姜和甜油酥的香气。 桂娘久未吃过荤腥,不自觉吞了吞口水。可连婉婉也愣住了,瞅瞅螃蟹瞅瞅桂娘:“五百钱……能置办这么些好东西?” “你想得倒美。” 昏暗的卷棚里忽然听见人说话,那冷冷的男人的声音,三个字也能透出讽刺。婉婉吓了一跳,忙回过身,只见那浅碧屏风后亮起了朦朦的一团灯火,在上面映出一个人倚卧的影子。 有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厮走出阴影,叠起了一半屏风,露出后面的一张矮榻与榻上的男人——又是李延琮! 惊吓之后,婉婉泄了气,扶着桌子无可奈何望着他:“你是做了鬼么,到哪里都阴魂不散!” 李延琮脸上没甚神色,披着的锦缎直缀袍角却泛着嚣张的织金光泽,垂在榻沿。他倚着隐囊,手臂搁在阑干上,手里握着一只扇骨。 这个天打扇子?婉婉才皱了皱眉,便听他冷冷道:“把她给我弄出去。” 一语未了,帘栊下便闪进来个瘦高的人影,径自冲着桂娘走去。桂娘愣了一愣,立即反应过来,连带着婉婉添油加醋讲给她的,李延琮的“光辉事迹”,一气儿泛上心口。 她预感不好,一挑眉,咬牙道:“我是徐小姐请来的,徐小姐不让我走,我就不能走!常言道,‘明人不说暗话’,李将军一向光明磊落,有什么事藏着掖着,白叫人胡乱猜度,岂不是糟蹋了两位贵人的名声——” 然而李延琮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谁说我光明磊落了?” 理直气壮地说混账话,他一贯如此,婉婉是习惯了,却让桂娘睁圆了眼睛。 李延琮也懒得对着她费事,看也不看一眼,扬了扬扇子骨。 那沉默的影子会意,随即钳住了桂娘就往外头生拉硬拽。手臂上钻心的痛似曾相识,疼得桂娘涕出眼泪——难道又是那什么十八郎? 再瞧这卷棚里的光景——夜晚,孤灯,强硬的男人与被并不情愿的女人,接下来还能发生什么!桂娘是经历过的,登时更急了,在浑身的酸痛与脱臼的危险中抗争,腔子里涨出叫喊,“不成!将军——不成呐!” 然而下一刻她便被那男人掐住腰,捂住了嘴,生生往帘栊外拖去。 这下子倒像是桂娘被强抢了民女,婉婉忙对着李延琮道:“你让人放开她!” “快闭嘴罢你!”李延琮瞪她一眼,“还管别人呢,吃个螃蟹都得自己给人家做活,说出去让人笑掉牙,少给我丢人现眼了!” 他连这都知道。婉婉怔愣,随即想到了吴娇儿的忽然缺席。 桂娘徒劳地抵抗着,终究被拖走了。昏暗的卷棚归于平静,李延琮冷笑,“你还是徐相的女儿,就没见过这么寒碜的小姐家,那姓裴的就是这么照顾你的?” “他不知道。”婉婉抬了抬下颏,淡淡道,“何况是我自己愿意,与旁人都不相干。” “你想要什么,他没察觉,就是他的过失。”李延琮一脸的傲慢,慢回娇眼乜她道,“你什么也没和我说,可我就给你弄来了这些好东西。那螃蟹拿糖腌过了再使油炸,是宫里的做法,别处见不着——哎,你还不如就跟了我,至少要什么有什么——” 婉婉的脸色立即紧绷起来,还未发作,李延琮却又慢慢收回手臂,让指尖摩挲在阑干,新油的阑干有刨花水的气味。他微微蹙眉,别过了脸,那高峻的侧影打在幔帐上,像山峰起伏。 “杭州……就快要结束了。朝廷在南边,撑不了多久了。” 忽然回到正经事上,婉婉愣了一愣,暂且把方才的争执放在一边,忙道:“攻下杭州,就可以往南京去了么?” 他应了声。 婉婉道:“那——” “对。”他知道她要说什么,戏谑地轻笑,“等到了南京,拜皇陵,取遗诏,而后自立小朝廷,你也终于可以派上用处。不过,若你当初是骗我,皇陵里没有遗诏——你也就别想活了。” 惊心动魄的大事从他口中匆匆划过,三年来的奔波辛苦终于不再是镜花水月的妄想,婉婉扶着桌子倒吸一口气。 他收回浮浪的神色,继续说了下去,“大梁北上定都一百六十年,旧宫早已腐朽不堪,修葺总是要的……淮南离得不远,到时候连你那祖宅一起修了罢了。” 婉婉默然片刻,忽然道,“我要的不止于此。” 他挑眉看着她。 “不仅是徐家的宅院,还有声誉。”她挺直了脊梁,目光凿凿,一字一句,“我的父亲,是为了承继先帝的遗愿而死,是为了安定大梁江山而死,到头来,反落了青史上万年乱臣贼子的骂名,‘忠臣死为刖足鬼’——我不能让他枉担了这虚名!” 婉婉一壁说一壁监察着李延琮的神色,他倒一直闲闲无语,等她憋着一股气说完了,才勾唇笑道,“这是自然的,不止徐相的生前名声,连带他的身后哀荣,也合当以凌烟阁功臣之礼追封。还有你,虽是女儿家不能为官做宰,不过裴容廷,我倒可以许他个好位子。” 这样的话,似乎像是承认了裴容廷与她的关系,婉婉不可置信,总觉得他另怀着鬼胎,小心道:“所以呢……你要什么?” 李延琮哂了一声,没搭茬,披着袍子起了身。那华贵的锦缎,在暗夜里泛着粼粼的光,层层叠叠有古老的沉香的气味。 婉婉连着后退了两步,他却在桌边停住了,扔过来那把扇子骨,浅青色的竹骨衬着桌上的红毡。 “我这有把扇子,给你瞧瞧。”他懒懒道。 ……? 和李延琮说话,永远跟不上他的步子。婉婉知道争论也是徒劳,便抽出汗巾裹着那扇子,拿起来看了两眼,见竹扇骨上斑斑点点,像是湘妃竹;又打开,扇面墨黑,龙飞凤舞写着几个金字,嚣张得一看就是李延琮的手笔。 是行书,偏于草的一方,虽乱,倒也行云流水,风神洒落。 “苍梧千载后,斑竹对湘沅。 欲识湘妃怨,枝枝满泪痕。” 又是一首写湘妃竹的小诗。 湘竹与湘妃,向来有怀古哀情的意味。婉婉才不信李延琮也能有这种心肠,轻轻放下扇子,不解道,“你抄这个做什么?” 李延琮抽着她的汗巾取回了扇子,指尖在扇骨的点点红痕上划过,低低曼声道,“虞二妃者,帝尧之二女也。长娥皇,次女英。娥皇为后,女英为妃……” 婉婉惊了一惊,忙不迭脱口而出,“死了这条心罢!我死也不做你的妃子。” “这个舜……不是我。”他抬头,却不看她,瘦削的脸颊浴在月光里,不知怎么脸色有点悲哀,“是你。” 婉婉愣住了。 “我可以成全你和他,赐婚,典仪,让一切光明正大地举行。” 黑夜里,玉瓶里的秋芙蓉静静盛放着,白色的花,却披着紫的青的月的光泽,连他的声气都变得幽怨,“还有所有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许你,而我所求的,只是随时招你陪王伴驾的权力。” 短暂的茫然过后是长久的惊恐,她仰头望着李延琮喃喃,“你疯了么,什么陪王伴驾——那是——” “不好么,有钱,有名望,有你心爱的人。”李延琮咬牙切齿说出这几个字,身上忽然一阵轻微的战栗。他知道,那是疟疾发作的前兆,可还是梗着颈子说了下去,眯着眼冷笑,“还有情郎——想想看,坐在最上头的那男人也拜在你裙下——” 婉婉决不能理解这样的心思,半日说不出话来。提起裙子就要往外走,却随即被他拉住了手。 那股子战栗顺着他的手心传给了她。 “别害怕,徐令婉,从前有那么多机会要了你,我都没有下手,何况现在。” 婉婉毛骨悚然地要叫出声,又被他揽进了臂弯。他的声音很脆弱,而且呼吸沉重,“说真的,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最想这档子事,可后来渐渐的,渐渐的,倒没了那意思。” 她的心咚咚地跳,“那、那你要召我又为了什么——” “唔?”他笑了,“你和裴容廷背着我纠缠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入捣,就没别的事了么。他可以爱你,我就不可以么。” 婉婉不是没有想过他所谓的喜欢,可再思来想去也是徒劳。眼下是个好时候,她终于问了出来:“爱我?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李延琮,我做过什么事能让你喜欢?当初救了你,那是为了我自己与徐家,我从来不曾——” “我知道,你讨厌我。”他淡淡截断了她,讽刺的语气像刀锋,刀尖却对着自己,“可是这世上许多感情……本就是自顾自发生的。爱谁不爱谁是我的事,用不着你做过什么。” 他的骨节酸痛起来,婉婉挣脱了他,他也没再纠缠,倒在玫瑰楠木绣墩上,用手撑住了额头。 蹙眉怔忪了半日,忽然说起了话来,“你知道么……从前的时候,很久之前了,我也喜欢过一个女人。” 婉婉震了一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甚至李延琮也不知为何要将这些讲给她听。对一个女人袒露心声是危险的事,他却莫名觉得松散,“遇到她的那天,是一个春天,我乳娘的忌日,我包下整个白马寺给她做阴寿。后来,她也来了,被沙弥挡在山门外不让进去,于是坐在轿子里哭哭啼啼,骂我,说做王爷的果然都是像话本儿里写的,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正好被我听见。” “那时我走过去,隔着帘子问她,倘若那祁王在跟前,你也敢这么说么。她撩开帘子,大约看我穿着素色的绸袍子,像是个过路的人,便抽抽搭搭说,怎么不敢,白马寺是国寺,不能为人私用是国法,就算是王爷也是犯法。我笑了,问她想来干什么,才知道她是想给死去的娘上香。那天,也是她娘的生日。家里没有人记得了,做县官的爹不记得,继娘不记得,合家小妾不记得,只有她记得。” 因为疼痛,李延琮的声音被磨得柔和了不少,连带他口中的少年时光都清远了。她不能想象他也有过翩翩年少的时候,骄矜的小王爷,尚且留存这些许小儿女的情愫。 “后来她知道了我的身份,私下里见了两面,没多久我便向先帝请求赐婚,他不同意,我就跪了一个晚上。让外人看着可笑,可是隔了这么多年,我再回想起来,也依然能体会那时的心境——什么都有的时候,所有人变着法儿追着你捧着你,有人刺打你两句,是件有趣的事,若那是个女人,就更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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