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 婉婉回来了,他的婉婉,压倒一切传奇戏本中绝世出尘的女子。 桂娘口中曼声唱着,暗地却把裴容廷觑了一眼。看他把手略撑着脸颊,白皙的脸颊微泛了些红,仿佛春水消融,将眉目间的冷淡都化开了,也让一双凤眼更浓。薄唇分明没有弯,可那眼睛里却没来由显出一丝浅笑的浮光。 她再没见过这样平淡而摄人心神的笑意。 桂娘愣了愣神,险些把琵琶弦勾断,忙低下了头去查看,心里却止不住地想—— 也不知能把这一等人物心思勾住的,该是什么样的罗浮仙子下凡? 桂娘这厢心神不宁,裴容廷坐了没一会儿,却推说有酒了,要告辞打道回府。白司马再三挽留,挽留不住,只得送他们上了马车。县太爷圆滑得多,知道裴容廷是恋着房里那个,也不再献别的殷勤,一下马便吩咐人好生打灯引裴中书回院。 裴容廷才进了院门,却见东厢房灯火高照,而银瓶住的西边已是暗沉沉的。 “怎的不给姑娘房里点灯?” 小厮忙道:“姑娘睡了。” 裴容廷顿了一顿,动了动嘴皮子,却没说什么,多看了那房门一眼,倒仿佛有点委屈似的。 这时辰也不晚,他着急赶回来,她就不等着再看他一眼? 虽这么想着,到底没舍得打搅她,一路顺着廊下走,随口问:“姑娘几时睡下的?” 小厮道:“回老爷,就才睡下。” “晚上吃了甚么?” “吃了半瓯子粳米粥,两三筷子清炒河虾。” 裴容廷还等了半刻,却也没听着下文,瞥了一眼小厮,那小厮忙垂手道:“不瞒老爷,就这些了。” 他听说,顿住了脚步,一时心里有气,却又像终于寻着了合理的借口,有了些底气,转身便往西厢房走。自打帘儿进去,高深的堂屋,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见,只有月光照在脚下的一片青砖地上。 深处忽有人问:“是谁?” 裴容廷听见床帐内的窸窣,女孩子询问的声音紧张而细小。还不等他回应,早已经有丫头端了烛台进来。影绰绰的光,照亮了彼此的面目,他带了些月下的清辉与风露,而银瓶起了身,坐在床上,一手撩开幔帐,一手护着前襟。她已经卸了钗,乱挽乌云,胭脂水粉都洗掉了,一张清水脸儿,两弯眼睛睁得圆圆的,映着这融融月色,愈发白嫩欲滴。 只这一眼,便让裴容廷今日吃过的酒气一下子全泛上来。 他神思一恍,眯了眯眼睛,忽然微笑了:“得亏我不是狐狸托生,不然怎能忍得把你留到今日。” 传说中狐狸最爱吃剥了壳的白水煮鸡子儿。 这话带了些孟浪,并不像平日那个淡漠持重的裴大人。银瓶也闻见他身上似有似无的酒气,忙起身道:“大人想是有酒了,还是先吃一碗浓浓的茶解解酒罢。”她从前往外头供唱,见到男人们的宴席都散得极晚,或者有与粉头看上眼的,当夜便借主人的客房共度春宵,因道,“奴不想大人今日回来这样早,就先睡下了。大人且等一等,奴这就往茶房里——” 银瓶就要去摸索着穿大衣裳,却被裴容廷拽住了。 他也坐到了床上,揽着银瓶,恨声笑道:“你属泥鳅的是不是?谁叫你溜了,小鬼头,我还没审问你呢。” 银瓶被裴容廷的反常镇住了,一时脖子发硬,任由他搂着,又听他道:“我问你,今儿晚上怎的不好好吃东西,可是厨房敷衍你——” “不,不是的。”银瓶忙摇手儿,“厨房送来的是极好吃的,只是奴吃不下……” 这也是实话,勾栏里的瘦马,削肩楚腰都是饿出来的。银瓶初到花楼时也夜夜饿得难受,往厨房偷吃食,狠挨了两顿铁笊篱,便再也不敢了。到现在,习惯了饥饿的滋味,让她多吃两口,倒像逼她犯法似的。 “没的胡说,人不吃东西,如何滋养精神气血。”裴容廷知道从前的婉婉是最馋嘴的,因此轻轻斥了一句,也不再多说,只吩咐门外道,“摆下桌,叫厨房熬碗银耳百合粥来,少搁些白糖。” “嗳,大人,大晚上的,奴真吃不得——” 裴容廷挑眉望着她笑:“我来喂你,你也不吃么?” 银瓶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儿,忽然听见窗外一阵窸窣。 原来是外头起风了,窗外有一枝不知什么树的枝子,沙沙摩挲着窗纱。 两人不约而同看过去,在夜色下,树枝与茜纱,它们像说悄悄话。一会儿凑在一起,轻声低语,絮絮缠绵,一会儿树叶子又被吹得摇摆,离开了窗纱,徒留它孑然一身,只撇下一个曼妙的倩影。 裴容廷不免想到了他和银瓶。 人间世,离合聚散,原来也并不是仅仅折磨他一个。 他觉得头脑略有一点沉,合了眼睛,默然片刻,忽然低声问道:“你闻到什么香了么?” 银瓶道:“奴才洗脸时点了棒香在地上,老爷说的可是它的气味?” 裴容廷思虑了片刻,轻轻摇头又道:“不,应当是花香。” 银瓶懵懂,认真嗅了一嗅,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微笑道:“奴知道了,是窗外的桂花罢!”她才要抬起头,却感到一阵带着酒气的温热。她茫然愣住了,心里只是乱跳,直到那气息已经将她脸颊烧成一片红,才终于反应过来——是裴容廷低下了头,将鼻尖抵在她的鬓角。 “原来是你。”他的声音喑哑,“小人儿,怎的这样香?一定是你背着我吃花饮露,所以连饭也不肯吃。” 银瓶想,他说的大抵是她用的玫瑰花露水的气息。 他的鼻尖仍栖在她脸上。这暗金色的房间,只床边的小高几上点了只小灯台,满屋子微晃的影子,银瓶不敢抬头,似乎知道一旦仰起脸儿,一定会给他吻住。然而躲躲闪闪的,你攻我守似的耳鬓厮磨间,她到底被他捧起了脸颊。 他高挺的鼻梁骨硌着她的脸颊,随即带来唇上一点微凉的按压。 他在吻她。 银瓶心里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却早已被吻得晕茫茫不知所以。咻咻的气息里,无垠的夜色里,她被拉着跌在帐间,月光滤过了窗纱又滤过天青的幔帐,成为一片弥蒙的青白。 他还在吻着她。 直到她口中感到一点生硬的凉意。 银瓶微微打了个颤,回过神儿来,忙把那嘴里衔着的取出来,才看出是她塞领子的银三事儿。 她躺在枕上,抬头望,见裴容廷已经散了玉革带。他背着光,宽阔的肩膀被月色勾成一道壁影,暗沉中愈发显出他凤眼滟滟,正半眯着,似乎也有一丝半缕的恍惚失神,两只手都在纠结她领子的盘扣上。 想来裴大人便是在朝堂上再多谋善断,到底不比祁王那浪荡子,一排螺钿小扣子,密密麻麻,他不得章法解了半日,才刚把那银三事挖出来。银瓶在心跳声中愣了一会儿神,把手攥紧了枕头边儿。 她并非不通男女之事,到了这一步,纵是心惊胆战,也再没什么话说。 早晚得过这一关。 她觑着裴容廷的神色,怕他着急,咬着嘴唇把心一横,就要自己去替他解开小衣。 才伸出手,却猛然顿住了。 不成! 今日下午的惊鸿一瞥犹在眼前。 想想从前那吴娇儿风月老道,尚叫祁王弄得昏迷不醒。银瓶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本是迟迟的性子,为了活命,竟也急中生智憋出个主意。她想着,忙按住裴容廷的手,努力学着院中姊妹的样子,把嗓子捏得娇娇的,低声道:“好亲亲,使不得,这榻上什么也没有,仔细脏了褥子。还是叫奴往那屋包袱里,取一条汗巾垫在下头罢。” 是了事帕,防着沾湿了褥子。不过银瓶真正的目的是开包袱取合欢香药。 花楼女子开苞,多半没福气碰上那怜香惜玉的,因此前头几夜都得靠媚药顶着。 瘦马出嫁,妈妈旁的没有,倒都会给一只装香药的小穿心盒儿,就算母女一场,添置嫁妆了。 然而裴大人并不放她。 “使我的汗巾就罢了。” 他的气息还稳,只是嗓子太哑了些,每个字都说得艰难,显然是在极力忍耐。但银瓶又楚楚可怜叫了两声“大人”,莺声婉转,娇媚得像能滴出水来,实在销魂蚀骨。 “别……别呀,大人,您的汗巾多贵重,我……”银瓶仿佛刀架在脖子上,嗓子越逼越尖,浑身发抖,急得泪花都要迸出来。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门口脚步声渐近。 小厮的声音喜气洋洋:“老爷,粥给您炖好啦——”
第10章 “厨房听老爷想宵夜,又煎了乳饼儿,都是才出锅儿的,滚滚烫,老爷趁热——” 那小厮离得愈发近了,却也没有停步的意思。银瓶心里一惊,忙看向了裴容廷,正见他骤然直起身子,沉声呵了一句:“贼囚根子,谁叫你进来!” 脚步声猛地停住了。那小厮跟了裴容廷许多年,也没听过他疾言厉色地骂人,愣了一愣,方忙不迭喏了两声是。抬头看帘下的下人,见都给他杀鸡抹脖使眼色,他这厢也不敢再说话,忙端着食盒退到了一旁。 四下里寂静了,愈发显出屋内两人交叠的呼吸。裴容廷呵完了那一声,也有点如梦初醒似的,胸膛起伏了片刻,低头看了下去。 在黑暗中相对,只有彼此的眼睛最清晰,银瓶方才急出的泪光仍含在眼中,闪在他的影子里,格外粼粼荡漾。 裴容廷平了平气息,又徐徐俯身,一手撑在枕上,才要问她可受了惊吓,不想银瓶却错会了他的意思。见他微凉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两人越挨越近,吓得赶紧叫了一声大人,没口子道:“奴、奴有点饿了,吃了粥再、再服侍老爷好不好?”说罢,眨了眨眼,又握住了他的手,一路往下,贴在她的小肚子上,蹙眉做出可怜样子,轻声道:“大人您瞧,瘪塌塌的。方才奴骗您来着,奴晚上没好好吃饭,现在果然饿起来……” 银瓶说这话半真半假,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去吃香药,却不偏不倚,正刺在裴容廷心坎上。 他瘦长的手指划过银瓶的小腹,也无意中触碰到了一旁突出的骨骼。顿了一顿,方反应过来是她的胯骨,竟这样瘦!——有的地方穿着衣裳显不出来,真摸着了,才把人吓一跳。 这一点吓,原本只是惊讶,却很快成为了懊悔。 从前寻不着婉婉时,睡里梦里都想着日后重会了,要怎样把她滋养珍重,如今梦成了真,才没两日,他倒先惦记起这笔账来。 一壁想着,裴容廷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随即欺身离开了银瓶的身子,坐在床上,沉声道:“起来罢。”等银瓶爬了起来,方唤门外进来点灯摆桌。那小厮知道自己闯了祸,低着头进来,瑟瑟发抖着打抹春台摆在床上,放下一只乌漆食盒,又端来一盏纱灯,一溜烟又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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