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早听说妙真有个疯症在身,却从未见她犯过,因此都受惊不小。婆子慢慢才安定下来,弯着腰在床前小心翼翼地瞅妙真,“是听说三姨奶奶有这么个病根在,又没见过,都当她早就好全了呢。该打发人进城去回二爷一声。” 韵绮笑笑,“这个病可没得治,哪里能好全呢?从前我和她同住嘉兴,也见过两回,都是这样子,一会哭一会笑,说不清是为什么,不过过两天她自己就会醒过神来的。妈妈不要怕,我看不急着此刻去回二爷,这样大夜里,就是赶到城门也都关了,等天亮了再打发人去好了。” 婆子还歪着腰在看,见妙真嘴里叨叨咕咕的,神色一会一变,又不出声,不知在说什么,像乡下能请神请佛的那些厉害人。 默默喃喃一阵,妙真猛地向前一凑,脸险些没贴到婆子脸上,“你要死了,你要死了……牛头马面告诉我的,连你一起拿到阴司里去!” 蓦地把婆子吓得跌坐在地上,妙真还伸着胳膊朝地上捞她,“你陪我,你陪着我到阴司里去,我一个人害怕呀!” 婆子吓得面色发白,韵绮暗暗好笑,弯腰把她搀起来,“妈妈瞧,可不是胡言乱语的?” 婆子未敢冲撞,听见韵绮对这病有些经历,便连连嘱咐,“那可得把三姨奶奶看顾好了,别出什么事,否则二爷二奶奶那头不好开交。” “妈妈只管放心,我这一夜都不睡,和两个小丫头守着,闹不出事情来的。” 那婆子便答应着自往下舱去睡了。谁知未几时文溪在屋里听见,也打着盏灯笼往这头来瞧个稀奇。还在敲门,一副嗓音便兴兴地透进屋来,愈发尖刻,“听说三姨奶奶病了?快开门我瞧瞧!” 小丫头来开门,文溪跳着脚进来,偎到床前看妙真。见妙真在枕上安安稳稳地睡着,她便觉扫兴,“不是说三姨奶奶疯了么?这会又好好的。” 韵绮立在床前道:“才刚闹了一场,累了,就睡着了。”说着引她到屏风外头去看,砸了一地的碎瓷片在那里,“瞧,非说那个花瓶是谁放在那里的锤子,专门打她的,就给砸了。” 文溪正遗憾没看见那场面,不想一回头,就看见妙真站在背后,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人。文溪陡地吓一跳,忙退开一步连抚着心口,“哎唷我的天!吓死个人!三姨奶奶,你不睡着,又起来做什么?” 她却没听见似的,还目怔怔地盯着人。看得文溪后背渐渐冒出点冷汗,歪着眼打量她,“三姨奶奶,睡着去吧,啊。三更半夜的,你这么瞅着人,跟闹鬼似的。” 妙真听见个“鬼”字,整个人便似回魂,眼睛射出凶光,“你是鬼!你是鬼!我躲不掉了,躲不掉了,我要跟你拼了!索性跟你拼了!” 说着跳起来要掐文溪的脖子,文溪忙喊一声,“杀人啦!”便掉头向外头跑。妙真也往外追,韵绮也领着两个小丫头赶出去。 这一闹,把歇下的众人都惊动起来,打着灯笼赶到甲板来看。就看见文溪在阑干旁和妙真拉扯不下,妙真只管拽着她的腕子发狠嚷,“我要吃了你的肉,啃你的骨头,我要吃你的肉,啃你的骨头……” 众人正要赶上去拉开,说时迟那时快,妙真一口咬在文溪胳膊上,痛得文溪一声大叫,使着吃奶的力气回头猛推她一把。只听“扑通”一声大响,妙真翻出阑干掉了下去。 顷刻间大家都慌了神,忙跑来扶着阑干朝下看,七八盏灯笼悬空着照着,照见黑魆魆的水面上翻滚着白花花的涟漪,渐渐趋于了平静。须臾有个管事的男人大声嚷起来:“快!快跳下去捞人!” 但听“扑通”数声,两艘船上跳下去供六.七人,众人纷纷把脑袋扎到阑干外头去盯着水面,不一时冒出个头脑,把脸一抹喊道:“没有!” 那管事的便举着灯笼朝那船上招手,“快!凡男丁都跳下去找!” 水上乱了半夜未果,赶着天将亮时,一位管事的忙往城内去告诉传星。传星听见乱了心神,由亲戚全大人府上又借调了数十人骑马赶回码头。此刻天色大亮,橘红色的日头照着水面,到处是一圈一圈杂乱的金色涟漪,仍有人在水里搜寻。 几条栈道上都站满了人,所泊船只上也皆是人头攒动,一时议论纷纷,“是什么事?” “有人掉到河里去了。” “是谁啊?” “瞧,就是那条船上的人,像是那家官人的一房小妾,听见他们家下人喊‘三姨奶奶’。” “看那船,想必是大户人家,那么些个下人。人怎么掉下去的?” “听说是两房姨奶奶打架,打到外头来,一个不留神把另一个推下去了。也不知是什么人家,竟讨得起三房姨奶奶,想必是家阔人。” “我看不是不留神,就是存心的也未可知。你们想想看,这大户人家里头争风吃醋的事多着呢!我看是活不成了,一个弱女子,就是没溺死也冻死了,这么冷的天。” 不一时传星走到栈道上来,早是满头急汗,一面吩咐亲戚家的下人跳下水去找,一面心急如焚地登船,步子踏得“咚咚”响,打急鼓似的,叫着管事的回房问话:“找到没有?” 那管事的男人忙跪下去哭着回禀,“昨晚上刚掉下去就有七.八个人下水去捞,也没捞着。今儿天刚亮,又叫人下去找,找到这会儿还是没找着。二爷,昨晚上水底下有暗流,人恐怕是给暗潮冲走了,只摸上来三姨奶奶的一件衣裳。” 是一件鹅黄短袄,摸上去还是湿漉漉的。传星紧攥在手里,忽觉痛心,转问韵绮,“到底是怎么掉下去的?!” 韵绮早哭得两眼通红,嗓子也哑了一半,抽抽搭搭地把昨日妙真如何受凉,如何带出疯症,又如何和文溪拉扯等事细细说给传星。传星听后半晌不作声,后来才沉着嗓子说:“先找人要紧。” 如此二十来个男人在河里摸到晌午,冻得浑身骨头疼也没捞上来人。传星攥着阑干盯着河面看了一上午,脸色给风吹得铁青,手攥得麻木,心也像是吹僵了似的,由最初的慌乱无主渐渐冷冻了周身,只管不断吩咐歇过气的人跳下去找。 适逢如沁坐着马车赶回码头,水面上的乱不必去说他,只登船一看,甲板上到处瘫软着精疲力尽的几个小厮,一个个冻得嘴皮子发白浑身打抖。有两三个软绵绵地拖着身子爬起来,还待要翻出阑干往水里跳,如沁忽然喊住:“别找了!” 传星扭过头来,如沁见他脸色苍白,人也有些恍惚,眼睛里聚不起神。她便走到跟前劝,“别找了,一晚上都没找着,这会难道还能捞起来?你只管她那条命,这些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你看看他们,一个个哪还有力气?你再叫他们跳下去,没准就有人爬不起来了。” 他怔了片刻,转身往妙真那屋里走进去,丢下话给管事的,“派人进城去衙门里叫人来找。” 那管事的看了如沁一眼,如沁摇了摇手,也跟到屋里去。 夫妻二人坐在椅上,半日没说话。太阳慢慢爬进窗来,又收出窗去。槛窗大开着,外头乱哄哄的声音似乎一层一层地在剥减。凛凛的风却是“呼呼”往屋里灌,吹得人骨头发僵,牙关打颤。传星只顾把脑袋低着,眼里渐渐有泪落出来。 倒吓着了如沁,她同他成婚几年,从未见他落过泪。她心里一时五味交杂着启口,脸上不带什么情绪,“怨只怨她自己命不好,偏有那么个病。你今日留住她,来日也有这一朝。起先我就劝过你,这样疯疯癫癫的女人娶回家来做什么?你偏不信,还怪我吃醋。” 传星耳朵也是麻木的,似乎没听见她的话,更不能听见窗外弱下来的嘈杂。也许外面的嘈杂根本就归于平静了。 他只听到他自己脑子里嗡嗡在响,吵来吵去都是妙真的声音。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到此刻也不能相信妙真是淹死了这事,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个阴谋。 按韵绮说的,妙真昨夜是因为发了疯,和文溪拉扯间跌进河里的。听起来合情合理,可她早不发病晚不发病,为什么偏在他不在船上的时候发了病?太巧了,巧得让人感到一片沮丧。 他忽然“吭哧”笑了声,人无力地靠到椅背上,面颊上的泪凝干成了一点痕迹,像落的灰。他把面孔向上仰着道:“她是故意的,她一定是在骗我。” 如沁睐目看他,当目光碰到他凝成了灰的泪,感到点刺痛。不过很快就有一丝痛快从她心里生起来。她的丈夫原来也是会伤心的,她又为这发现觉得悲哀。 “她肯定是私自跑了,不想跟我回京城去。”传星把这前因后果联系起来,成了判断。但他又为这判断矛盾和难堪。 他也只敢对自己说的话半信半疑,既怕妙真死了,也怕她仅仅是不情愿待在他身边。没能驯服一个女人的爱,这在他是一种失败。然而她要是真死了,在他又很心痛。他一时定不了想法,思绪不停摇摆。 隔了半日,睫毛上粘的泪星终于也被风吹干了。他又喃喃道:“叫衙门里派人来沿岸去找,不管是活人还是尸体,总是找得到。” “还找什么?”如沁淡淡地瞟他一眼,“这么些人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找到,尸首早不知给冲了到了哪里。” 她顿一下,勾着唇笑,从没有觉得自己对他说的话具有这样沉重的分量,“如果她没死,是自己跳河跑了,那闹到衙门里,也叫人家看看,你历传星多么风流倜傥的一个男人,却叫个妇人家给愚弄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情愿冒死跳河,也不愿意跟着你回家过那荣华富贵的日子。传回京去,恐怕是风月场上最有意思的笑话了。” 传星干涩的眼睛朝她看来,半晌未吭声。想不到最懂得他的还是她,不枉和她做了这几年的夫妻。 沉默一阵后,他没奈何地笑了笑,一脸萎败的神情,“我晓得她会跑到哪里去。等回了京,派人到嘉兴去打听。” 如沁默了会,鼻管子里笑哼了一声,“好啊,她要是活着,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天涯海角都能找得到。” 可天涯海角,那太遥远了。她不怕。她知道只要耽搁过这一程子,回到京城,他未必还有此刻这份悲痛的心情记着去找妙真。 她在心里暗暗算了一遍,此番回去,先是节下,忙着会亲访友。历家在京城有太多太多的亲戚朋友,多半都是官贵人家,应酬少不了。好容易忙过这一节,就该往朝中去述职。他外任这几年,不就是等着回去顺理成章的升官?一升官,便是人生得意时,谁还想得起伤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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