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跟你是一样的?不过你这回去,他一定在。从前他总往外头跑,是因为有事放不下。如今人家安稳下来了,在嘉兴有买卖做。” “他还做买卖?”鲁忱把风筝又托到手上来,“我还以为这样奇情奇笔的人,必定是视钱财如粪。这个人真是有些意思。” 传星把风筝劈手夺来,托在手上盯着看,心内也觉玄妙。他说不上来那感觉,原以为妙真不论是死了还是活着,只要找不到她,从此他们之间都断了一切的联系。想不到又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早有千丝万缕把他们关联在一起。 他觉得是天意不放过他。他一向在爱里都是尝遍了最初的新鲜甜头后掉身就走,这一回报应来了,老天偏要他欲罢不能,一定要叫他尝一尝新鲜刺激过后的一段苦涩。 哪里想得到妙真仍是跟着上京来了,就住在历府几条街外的北和巷子里。这巷子宽敞,能过马车,大清早就有车轱辘嘎吱嘎吱地在响,往香料铺子里去送货。 易寡妇和妙真笑说:“没法子,他年年都要上京来收账,要有个安稳点的住处。租下这几间房子,还可以做仓库放放货,也便宜。是不是吵到你了呀?早上他们在院子里装货,七.八个伙计,嚷起来嗓门又大。” “没有,我听着倒觉得热闹呢。”妙真从床上坐起来,咳嗽了两声。 她自上回在南京由水里游到他们船上后冻得大病了一场,三月初才好转起来,只是还咳嗽。易寡妇忙去房门掩上,太阳光从窗缝门缝中射进来,一缕一缕的,滚着尘烟。她觉得是灰尘带得妙真咳嗽,拿手扇了扇,端了药来放在妙真腿上的小炕桌上,又去搬炭盆。 妙真吃了半碗药,拿帕子揾着嘴,看她四处乱忙,很是不好意思,“真是对不住,叫你们服侍我这几个月,如今我已好多了。” “天气好了,自然病就要好了。”易寡妇坐在罗汉床边,又给她掖了掖被子,“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这时节一会雨一会晴的,不留神又要冻病。”说着笑起来,“你这一好,咱们就可以回嘉兴去了,我让他去打听船去了。” 热汤药一熏,妙真脸色立时红扑扑的亮起来,两只眼睛也跟着闪动。想问回去的话,又怕人家笑她,低着眼说:“我这一病,把你们也耽误了。你们家的账只怕早就是收齐了的。” 易寡妇笑道:“也是昨天才收齐。这年头收个账也收得难,都给你拖着。” 正说话,听见外头敲了两声门,旋即谢大官人推门进来,“我在正屋里不见你,想你就是在西屋和尤大姑娘说话。”他抱着包热腾腾的香煎肉馅酥饼,顺手拽了根凳子在床前,把饼在炕桌上打开叫她二人吃,“我在街上买的,还热乎着呢。尤大姑娘胃口好没好点?” 妙真点头拿了一个吃,“前几天嘴巴里还淡,这会吃得出味道了。好吃!” 谢大官人笑说:“船定下了,先到南京再另找船回嘉兴去,只要路上不耽搁,五月前一定能到的。” 易寡妇隐隐担心,“你打听见那历二爷的消息了么?” 连妙真一双眼睛也警惕起来,把谢大官人盯着。谢大官人又笑,“我正有桩新闻要告诉你们呢。今早我到赵大人府上送账票,听他们家的人在说,那历二爷前两天又新讨了个姨奶奶。我想,自有新人替旧人,他还想得起尤大姑娘么?” 说得妙真放心之余,脸上又有些讪。她曾以为以她的美貌,总能倾国倾城。其实和她想的不差,传星天生是个薄情的人,也不会为她开什么先例。 这些年来,只有一个男人为她流过些血泪,也只有他铭记着她一切可爱的刻薄和温柔,愚蠢和善良。她想到良恭,在这间孤独陌生的京都里,似乎是触摸到一片亲切的温暖。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到他身边去,所以那时候才有勇气跳进河里。 如今大病痊愈,连从前那些日子都觉得是病中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是糊里糊涂的一团乱,显得今后将是多么的清晰和明快。 启程那天,晴日高照,妙真在甲板上站了许久。过去的岁月成了她脚下的河,只见头不见尾。她是马上要三十岁的女人了,同龄的女人,大多是夫妻和睦,膝伴儿女,有着稳固的日子。然而她也不算晚,在这时候重新起头。她觉得幸运。 赶在五月前回到嘉兴来,妙真先跟着谢家的车马回去谢家宅子里。谢家太太一见她就爱不释手,拉着到榻上坐,左看不够,右看也不够,非要留她在家住两日。 引得易寡妇吃了味,翻着眼皮说:“娘,您这可是专门做给我看的啊?说人家这好那好,好像我就不好。是,我千不好万不好,当着客人在这里,您老人家也不好带到面上来嚜。” 谢夫人扭头剜她一眼,拉着妙真说:“这个媳妇简直该打!才出了月子,就千百里远的非要跟着到京城去收账,丢下个吃奶的孩子不管,你看她可有做娘的样子呀?” 易寡妇哼了句,“家里奶母丫头都在这里,要我守在跟前做什么?” “你看,她专会顶嘴哩!还是你看着柔顺乖巧,我一见你就喜欢。别急着走,家里的房子不是给官府收去了?横竖也没地方住,先在我们家里住几天。我们家空屋子多的哩!” “谁说人家没地方住了?”易寡妇从丫头手里接了茶来,拢着裙子坐在跟前凳上,逗了眼妙真,“人家回来是嫁人的,夫家盼她几年盼得脖子都要歪了,这会还不知道她回来了。您只顾留客,也不问问人家情不情愿。” 说得妙真脸上一红,更不好开口了,就怕人家看出她心急。反倒答应下来,“太太肯留我,我还巴不得在您家住两天呢。就怕太太只是客气着留我。” 谢夫人马上垮下脸,“谁说的?这样想就该打!“而后又拍着妙真的手直笑,“打发人先给你婆家送个信去。” 次日妙真欲托屋里的小丫头去捎话,想来想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独自在路上经历了那些风波,积攒起来满腹相思,临到跟前,只酿成一种不能出口的心情,千言万语都描述不出。她又不叫丫头去了,自己换了身衣裳坐着轿子往凤凰里去。 恰值良家院门半掩,里头有人吊着嗓门说话说得欢喜。妙真打发了轿子先去,身子掩在门外往里看,一眼看见那开得轰轰烈烈的西府海棠,底下那歪了腿的八仙桌边上坐个上年纪的妇人,正在那里抬手朝厨房里招手,“他姑妈,你来坐啊!不要忙,我不吃我不吃,来坐着咱们好好说会话啊!” 因未见良恭,又有客在,妙真不一时没好意思进去。见另有个妇人缓缓走来坐下,端着一碟瓜子两碗热茶。妙真一眼就认得是良恭的姑妈,身段还是那身段,就是白头发添了许多。 良恭姑妈坐下来,讪笑着把手在围布上蹭蹭,还没开口,就给那妇人把手抢去握住,向她道:“你听我跟你说,不吃亏的,陆家你晓得的呀,开茶馆的,就跟你们隔壁这家的酒楼挨得不远,挂了个大茶壶幌子你难道没看见过?” “看见是看见过,就是不认得。” “不认得怕什么?不是有我嚜!我说给你听,他们家两口子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开着那家茶馆,也攒了副家财在那里,偏生就没生个儿子!两个女儿嫁出去了,还剩下那个小的,模样好得勒!你们良恭给他们做了上门女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往后那副家财,还不都是他的?” “吃点瓜子。”良恭妈把手抽回来,将碟子挪到她身前,笑得为难,“我们良恭现今也在正儿八经地做生意,只是他那门生意和旁的生意不一样,花啊树啊的长起来费功夫,往后也是要挣钱的。” “哎唷知道!否则要是你们良恭从前那游手好闲的得行,谁肯把闺女嫁给他?就是这一年看见他长进了,他往西郊园圃里去,不是常打陆家茶馆前头过嚜。老两口见天在那里瞅他,越瞅越称心如意,这才托我来说。” 见良姑妈脸上还是为难,支支吾吾就是不答应,这妇人微微变了脸色,嗤了声,“你说他心里有人,在等着人家姑娘回嘉兴来。我且不去问是什么人,我把话搁在这里,别管什么人,要来早来了,还等到今天?都是要三十岁的人了,你做姑妈的,还放任他做这些倒三不着四的事?” 说得良姑妈脸上火辣辣的,这妇人趁势道:“你等着,趁这会良恭不在家,我去把陆三姑娘领来给你瞧瞧。你瞧了,还不说他们是天生地设的一对?!” 旋即不由分说,忙呷了口茶便往外去,拉也拉不住。妙真赶忙向另一头背身躲了躲,回头再看那妇人的背影时,好不生气。亏得她一门心思奔着这里回来,人家倒在这里说上亲事了! 她赌气要走,走两步又想着方才良姑妈的话,听那意思是不答应的,只是碍着面子在那里应酬人。她又转得高兴,便回去敲了两下院门进去。 良姑妈刚把茶碗收进厨房,听见有人,忙踅回院中。偏她眼神不济,只看得清是个姑娘,穿着水青的褂子芳绿的裙,身段婀娜地立在门前向她福身,“姑妈好。” 她只当是那妇人这样快就把陆三姑娘拉来了,贴近了看也是面目模糊,倒是瞧得出好看来。就笑了笑,“你客气。你一个人进来的?快请坐。” 妙真点点头,良姑妈心道那婆子领了人来就撇开不管了,叫她拒绝的话怎么好向个薄皮薄脸的姑娘说?她只得勉为其难留着人等那婆子回来,“你坐着,我去给你倒碗茶来,现成的。” 未几端了茶出来,妙真见她眼神不好,忙迎去接来。良姑妈见她落落大方,便凝着一双眼睛要把人看清。无奈还是看不清,心下一阵惋惜。 两个人坐下来一时没话讲,妙真端着茶抬头望着密密匝匝的海棠树笑了,“想不到这树已经长这么高了。” “啊。”良姑妈笑着答应,落后歪着脸疑惑,“你原先到过我们家啊?” 妙真捧着茶点头,“这颗树还是我搁下的种子呢。” 良姑妈想着想着,不由得大惊,“你是妙真?” 恰遇一阵惊风,纷纷扬扬地卷下些花瓣,妙真笑靥嫣然,捧着碗茶挡住了半张脸,一对眼睛像落在水面上的月亮,散着柔软的光。 下晌良恭归家,满身是汗,进院不见人,只听见厨房里有声响,便自去井前打水洗脸。他刚打园圃里回来,弄得一身泥泞,洗了脸又弯着腰卷起裤管子搓腿上糊的黄泥。 忽然听见有一缕笑声不知哪里飘荡出来,像头上偶然落下来的一两片海棠,不易捕捉的。但仍是刹那间把他的魂勾了出来,他抻起腰来立定了一会,又没听见了。他慢慢把脸仰着,被太阳刺得个眼花缭乱,心在麻钝与炎热中,产生一份无名的疼痛。 又听见一声,他一转眼,便循着那笑声走到厨房门前往里看。灶台那口大锅里在蒸煮东西,白白的蒸烟腾腾升起来把个魂牵梦萦的人影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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