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听谁说的?” “上月我到邱家去,听他们家大奶奶说起来的。” 妙真握着箸儿左右晃晃,脸上的笑掩也掩不住,“他就那一点本事勉强拿得出手,不过都是人家胡乱吹捧。你们不晓得,这诗词绘画上头的事,多半都是虚的,大家一时吹捧这个,一时吹捧那个,懂的人其实少,都是凑热闹。”说着,眼一睃,留了个心眼,忙补一句,“不过李大人一定是懂的,李大人是正经进士出身。” “那也是你们良恭画得好大家才捧他。”人家奉承了一句,继而又问回先前的话:“到底多少钱,你露个底嚜我也给我娘家看看。我娘家那处那房子不行了,木头给虫蚁噬了不少,我爹嫌那条街太吵闹,想把地卖了另买处宅子。” 编着话要试探她的家底,妙真也编着话敷衍,“我们这地皮是人家赌钱赌输了,急着要钱周转所以便宜,不过七八十两银子。吃酒呀,这酒不烈,吃不醉人的。” 她忙向桌上点点,生硬地把话头剪断。一时冷了场,她又“呵呵”两声,招呼着在座吃饭,叫门口那那丫头撤换残羹,“把这蒸鲥鱼新换一条上来。” 良恭在外头听得直乐,这是她惯常逐客的话,提醒人家饭吃得差不多了,该走了。 他们夫妻俩别的都罢,只这一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烦死了应酬。每逢这类大摆筵席请客的局面,往往是天亮起来就一个鼓励着一个,互为精神。这是生命的繁重,也是生命的趣味。 作者有话说: 番外隔日更,谢谢。
第105章 105 番外·立家(二) ◎“我难道还怕你?”◎ 往园中深处走些, 有棵老槐下头斜劈去一条两丈长的小径,直通一处海棠门。门内进去是四方游廊围拢的一方小院。院子里头倚着假山栽着珠半丈高的紫藤花,这时候扭扭曲曲的枝干上头挂满了紫吊子, 正对着卧房的冰裂纹窗户。 这面廊墙上开着个冰裂漏窗,把墙外的一排翠竹剪碎。良恭疏散地从那里经过, 湖绿袍子绿得更深了些,是紫藤吊子斑驳的影。踅绕到屋前来,看见小丫头点墨坐在吴王靠上, 喊她两声不应, 弯腰去看,原来是歪在廊柱子上打瞌睡。 他们家只买了一房下人进来,一家五口, 老爹爹管家, 老妈妈在厨房当差, 儿子年轻,跟着良恭在外头跑。剩两个女儿, 一个十六岁叫点翠的, 就是方才在跟着妙真小花厅内伺候席面的丫头。还有这个幺女点墨,只十岁, 不能差遣她别的, 只叫她看屋子烧茶炉。原要再买几个人, 他姑妈不许。老太太闲不住, 情愿包揽些杂事来做,她笑说是穷了大半辈子, 不惯乍富。 妙真是富惯了, 使唤人得心应手。姑妈的屋里就在他们屋子背面, 虽不从一个洞门里进, 可打个喷嚏也听得见。她常听见他姑妈天不亮就在屋里扫扫搽搽的,那笤帚“刷刷”一响,比鸡叫还灵些,她马上就要爬起来。 良恭常劝:“你起来也没事情做,睡你的好了。她是年纪大了,叫她睡也睡不着。” 她不好意思,“姑妈都起来了,我还懒吃懒睡的,我脸皮生得有多厚啊?” 他就拧她的腮帮子,“没多厚,也不过跟城墙似的。” 得到她一记重拳砸在他肩膀上,倒振得她自己手疼。 她早起发了两日呆,实在无事可做,便往园圃里去钻研花草。跟着老师傅学了些本事,要他把园圃里的事情交给她打理。她对美的鉴赏极有天赋,不过几天连他给人家花园子画的草图也能看懂。她也不怕脏,肯把裙挂在腰间挽着裤管子在花丛里踩,一丛一丛查检花草的长势。即便刮伤了皮肤,她也很快乐。 良恭想起来从前自己的愿望是要她快乐,真到了这一天,才觉得那不单是为她,她的快乐也给他无穷的满足。其实他还是没多大出息,赚的钱越多,就越懂得,他追求的不过这么一点点。 不过有钱到底是好事,他们这张床就是花二十两银子打的,一张髹黑的黄花梨四合如意纹月洞门大床。靠里头放着一排矮斗柜,斗厨上嵌着如意铜扣,拉开里头分类放着她的私财。有他给她补齐的两万银子的票据,这两年她攒下的体己,不大穿戴的首饰头面,以及些蜜饯干果。 他不大喜欢她在床上吃东西,也说过两回。她听两天,后头又不听了,依旧拉开斗厨坐在床上抱着碟子吃。夜里放下帐子,在斗厨上点着蜡烛,黄橙橙的光扑得她一脸,悦动着小小的惬意和幸福。 她拿住了他的脉门,说:“我最喜欢放下帐子在床上吃东西了,好像这床就是个小小的世界,关起门来,只有咱们俩,还有好吃的,多好啊,难道你不觉得么?” 所以他就丢开手不管了。有时候午晌歇中觉,听见她“嗑哧嗑哧”地在一旁吃,他迷迷瞪瞪的以为是床底下犯了耗子。 点墨进来了,揉着眼睛问:“爷,才刚是你叫我么?” 良恭摊在床上两眼一翻,那都是哪辈子的事情了?他抬起手懒散地摇摇,“没有,你回房去睡,廊上坐着吹病了。” 点墨又打着哈欠出去了,轻飘飘的点着脚。这丫头年纪小,不懂事,遇见个永远长不大的主子,愈发教不了。不过女人就是这点好,做什么都轻轻盈盈,心思也不重。家里的女人多于男人,像是离地半丈飞着一群蝴蝶,没有世界的那种苛沉,使他每逢回家都能在刹那间感到松快自在。要是再有个女儿就好了,他想。 有一声更重的叹息忽然吹进帘来,是妙真回来,看见他倒在床上,走过来问:“咦,你没在前厅上应酬客人么?” 她在席上吃了荷花酒,那酒蜜汁似的,身上也带着清甜。良恭一嗅到就如同吃了口花蜜,抬手拉她坐下,“我说吃醉了,回房躲个懒。你那头散了?” “散了。”妙真撇嘴道:“再坐下去,她们非得把咱们家的家底刨问出来不可。咱们挣多少钱,与他们什么相干,怎么就那么好打听呢?” 她瞥他一眼,禁不住也倒下去,脑袋枕在他胳膊上,“应酬人真是累死了,往后家里千万要少请客。” “不是你自己说的?做生意嚜。” 妙真长叹一声,“想想那时候我爹,真是不容易。咱们才多大点买卖,他老人家可是成日在外头周旋迎待。” 她翻个身窝在他怀里,想着明日还要摆上一天的席,真恨不能称病不见客。不过不好把这些事情都交给姑妈。何况人家说她本来就有个大病在身,小病再不断,连日常待客也待不起,可真是百无一用了。 良恭斜下眼睇着她笑,她打他一下,“有什么好笑的?”然后有意看了看他的脸色,见他正自在惬意,便说:“我听周家二妹妹说,邱家新盖了处别院,专门用来款待苏州织造来往的大人。这会正想找人收拾花园子,你做不做?” 良恭脸色陡一变,把胳膊从她脑袋底下抽出来,不耐烦道:“不做!我又不缺他们邱家那一笔生意。” 近两年不知怎的,外头传出些言语,说妙真是邱家嫌弃不要了的。妙真后头经打听才知道,原来是邱纶那位姓欧的奶奶从他们家大奶奶二奶奶那里听见些旧事,心里头不痛快,又闻得妙真相貌比她好,更不自在,便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稍加渲染往外去说。 自此良恭走过邱家门前也嫌晦气,有一回打听到邱纶和朋友在一家酒楼内吃酒,便买通了酒家伙计,趁三更半夜众人吃得酩酊大醉,把邱纶的衣裳的扒了丢在街巷上。 后头邱纶醒来,还只当是朋友间醉酒玩笑,本来他们朋友间闹起来就没章法,他也无从计较,只得听凭别人去笑话。听说后头笑话传开了,给邱老爷打了一顿。良恭心里的气方缓过来一些。 眼下妙真说到邱家,他那口气又堵上心头,索性阖上眼不说话了。妙真撑起来看他一会,一拳捶在他心口上,“不做就不做,你给我摆什么脸色?” 他掀开一只眼皮,声气发冷,“我哪敢呐?” “我不过是白问你一句,又没逼着你去做这笔生意。” 他阖上眼皮一想,还是气不过,又睁开,“你连问也不该来问,我还没到那见钱眼开的地步,谁的生意都肯去做。” 妙真无话可说,只得睡下去,隔会忽然拧他一把。良恭揪紧了眉痛呼一声,半撑起来,“你几时学的这毛病,动不动就要打人!” 她“咯咯”笑起来,“我替你把这口气拧出来,省得你后半日都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我几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一说到邱家你就要这样子。” 良恭怄得倒下去,“那你趁早就别说这话。” 两人各自沉默一会,他忽地翻身过来,作势作态地把她的手腕揿在两边,下头朝她一抵,磨着牙道:“瞧,说得我.火.都起来了。” 说话凑下去亲.她,妙真偏着脑袋左躲右躲,一面笑,一面抽出只手贴住他的嘴巴,“大白天的,你不许撒酒疯!外头还有客在呢。” “随他们去,这会大家好老爷好相公的,量他们也想不起我。” 一壁说一壁不管不顾地掀.剥.妙真的衣裳,想是吃了酒的缘故,人有些急.躁,额上汗津津的,眼圈也有点发红。吐出的气也灼.人,妙真觉得手心里发.烫,刚要把手收回,竟给他一口.咬.住了虎口。 他探.出.一截.舌,顺着虎口朝她指上吮.舐.过去,眼睛一面盯着她看,一面笑着蛊惑,“咱们也生一房儿女来逗乐子?” 妙真缩着肩窝发笑,“要是生出个傻小子或是疯丫头,愁都要愁死了,还有什么乐子?” “怕什么?了不得当爹把命豁出去,赚足了钱养他们一辈子。” 妙真不合时宜地想起尤老爷曾太太来,心里又酸又胀,恨不得给他们看见她现下的日子。她是不幸中的万幸,虽然吃了些苦头,到底落得今番的幸福。可她的孩子未必能继承她的好运气。 这几年做起生意来,结交的人越多,对人就愈感到失望。从前以为舅舅舅妈姑父姑妈之流就算可憎的了,想不到更可憎的比比皆是。也因为如此,才觉得眼前的他是如此的可爱可贵。 她把手攀在他肩上道:“就怕这世上再找不到一个人像你爱我一样来爱咱们的孩儿。没有爱,这世上的日子简直难熬。” 这几年他们都是为这点在犹豫,但他把手贴在她肚皮上,仍然会期盼里头能有个生命长起来,把他和她的血肉彻底连接在一起。他需要这样一种牢固的安全,大概是因为早年和她总不大安定的缘故。 正是缱.绻之际,谁知听见那小厮七山进来传话,不敢妄自进来,就站在廊庑底下喊:“爷,郑老爷要家去了,正找您呢。” 良恭恨着罢手,整衣起来,没好气地骂一句:“这个老头,爱走就走,谁还留他怎的?又找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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