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真隔着窗户瞅一眼,见里头全是簇新的帘笼家具,撇了下嘴,“真是周到,怪道人家平平安安做了这么些年的官,要是我,可想不到这些。你瞧,连那面盆架上还挂着新面巾呢。” 良恭笑笑,“要不说人家能当官呢,我这个做过奴才的人,也没人家这么细致。” 妙真把屋里扫了个便,直起腰嗔他一眼,“就是说呢,你怎么忘了,这屋里竟没有盆栽!” “忘不了。那位大人还有些日子才到,现把盆栽放进去,屋子常锁着,又不通风,又没人浇水,不是白放了么?等他到的前两日,李大人还要遣人来扫洗,那时候再摆进去不迟。” “他几时到?” 良恭哼了声,“谁知道,不理他,横竖李大人会叫人知会。” 不想百密一疏,那李大人忙着整理府衙税收账目上的大事,一时也忘了这桩小事。待那位监察御史六月到了嘉兴,住进这房子的次日才想起来这事,忙清早派人往良家传话叫送几盆海棠月季等盆栽进去。 良恭这日起来看了单子,丢下早饭不吃了,要亲自往园圃里去拣选几盆送去那宅子里。妙真见他要出门,也忙丢下碗跟着去。良恭扭头瞅她,“我是出去办正事,你去做什么?” 她近来在家的起座茶饭给他姑妈看管得严了些,越是管她就越反叛,逮着机会就想出去逛逛。便拉着他说:“我也去,在家也是闲着。我就在马车上坐着,又不耽误你什么。咱们回来的时候,路上拐去桂兴铺子里买炸货吃,我想吃炸藕盒。” “你想吃回来我给你买回来就是了,大太阳的,你跟着去不怕晒?” “我正该晒晒才好,在屋里都快闷得生霉了。也要去瞧瞧咱们园圃里的那些海棠长得好不好,我一手种下的呢!” 良恭只得依她,吩咐套了马车一道出门。先去园圃里挑了盆栽,及至那宅子,只在巷里角门上出入。看门的小厮是李大人派来这里伺候的人,和良恭混得熟了,引着他与几个伙计进去,“正好大人此刻往衙门去了,他不喜欢吵闹,趁这会赶紧送进去摆好。” 余下妙真与点翠在车上等候,两个人坐了会实在无趣,因问七山,“还没出来么?” 七山掀开帘子,“没呢。奶奶坐不住就下来巷子里走走。” 巷子两面都是人家的院墙,好些密枝从墙头上坠下来。妙真走到墙下浓阴处站着,站得累了,便把两手背在腰后,背贴在墙面上斜倚着,一时抬头看对面墙头爬的藤蔓,一时又垂眼看自己的绣鞋。歪了歪脚向点翠抱怨,“我这几日好像脚肿了,觉得鞋子有些挤。” 点翠蹲下去捏了捏她的脚背,“是肿了点,我娘说没什么,怀着孩子就是这样的,不过换几双鞋穿。” 妙真好笑道:“怀个孩子又费衣裳又费鞋的。” “这怕什么呢?咱们家又不缺这几件衣裳几双鞋。” 妙真想着良恭上晌在园圃里晒得满头汗的样子,有点心软,“不缺是不缺,可都是你爷的血汗钱呐。好衣裳好鞋子做了来,就穿这几个月就穿不下了,拿去典了也要折价,到底心疼。” 点翠站直了给她打扇子,笑说:“奶奶愈发会过了。” 恰巧巷口前后两匹马走过去,后头马上坐着禄喜,听见巷子里有女人咯咯在笑,黄鹂一般,不由得扭头看。老远的便认出妙真,心头一跳,忙调头看前方。 传星似乎没听见,端坐在马上已走到正门前头,门上小厮忙来牵马搀扶。他穿着大红补服,鼻子底下蓄起了一道须,模样身段皆没大变,只一双眼睛比那几年益发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进门便把乌纱帽摘下来递给禄喜,“我到书房去一趟。” 禄喜接过帽子抱着,欲言又止地睇了须臾他的背影,转道往正屋里回去。甫进门就看见角落几张高香几上摆着几盆白海棠白月季。叫了管事的媳妇来问,那媳妇说:“李大人叫花匠送来的,才刚摆上你们就回来了。” 禄喜盯着那花问:“哪家的花匠?” 那媳妇笑着乜一眼,“谁知道哪家的花匠?人生地不熟的我上哪里去认得?李大人派来的,左不过是他们府上常使唤的人。” 禄喜待要问人家是不是姓良,转念一想,这媳妇是二奶奶派来伺候的人,二奶奶又同鲁忱的夫人走得近,妙真的事情多少也知道些。倘或当着她的面打听良家,没得又惹些是非。 因此打住了没问,只把乌纱帽交给小丫头子,吩咐道:“二爷这会往书房去了,先把凉茶预备上来。外头热得很,一会进来就要用的。” 那媳妇答应着吩咐小丫头,禄喜退到廊庑下坐着,心里纠葛着要不要把方才瞧见妙真的事情回禀回禀。真是为难,要是禀了,给跟来的这些丫头媳妇知道,回去告诉二奶奶,未免怪是我挑唆的;要是不禀,二爷忙过这两日,想起来找到良家去,到时候查对出来,又说我有意隐瞒。 可他到底能不能想起来这码事?这就叫人猜不透了。 其实妙真落水的第二年夏天,鲁忱就找来嘉兴了一趟,回京兴兴地和传星说起良恭的画,颇有些相逢恨晚的懊恼。传星听着没多大意思,只问他:“我请你打听的事情呢?” 鲁忱这才想起那档子事,坐下来笑叹,“根本犯不着曲七拐八地去问,你那位小妾,现就堂而皇之住在人家中。人家成亲了,名正言顺的夫妻!” 说着,暗瞟传星一眼,也是有意要帮衬良恭几句,“你要找就该早去找,这会再去,岂不是夺人之妻?这可是犯法违律的事。这半年朝中多少人不服你,说你是仗着你父亲与老丈人的势才破格荣升,可别在这个时候授人以柄呐。” 要不是为这个,传星早就另打发人往嘉兴去了,何至于等到如今?自年初荣升后,朝廷里议论他的话不少,无非是说他太年轻便担此重任,是沾了他老子的光。外头说他的就不少,近来连他岳父也对他有些微词,还不是如沁回娘家抱怨了几句的结果? 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因小失大,先从里到外把一干体面关系维护好才是要紧。因此只笑不语,暂且搁置了此事不管。 一搁便是几年,这几年来和如沁的关系倒又缓和如初。如沁除生下位小姐外,再无所出,本着贤德之风,前年又与太太商议着为他娶了一房小妾。传星所剩无多的空闲都被这一妻三妾挤德满满当当,关于妙真这个人,大概是从他记忆中淡忘了,竟没再听他说起过。 这回他自请到嘉兴来,官场都说他是竭力要做些政绩出来堵人的嘴。只禄喜隐隐觉得是有些旁的因由,不过没敢问,就怕问起来果然如此,他做下人的摘不了干系。两口子有什么不好明吵,都是拿他们底下人撒气。 正在为难,看见传星从洞内进来。先往卧房里换了件家常蜜合色纱袍出来,坐在榻上呷了口茶,叫了禄喜进来问:“鲁忱上回写下的良家的地址,你去找来。” 倏地问得禄喜怔了下,不知怎么答好。传星见他不语,冷眼笑一下,“你弄丢了?” 禄喜一看他的脸色就晓得果然猜得不错,不论什么事,传星心里自有一本账按大小排列着,只分个先办后办,忘却是也忘不了的。 他是劝不住,忙腆着笑脸说:“记在小的心里的,怎么丢得了呢?要不小的先去良家瞧瞧去?” 传星靠去榻围上,“你去瞧什么?等我这两日把事情忙完,亲自去一趟。” 又是等。他把眼睛抬到藻井上,脸色与心内始终是平静的。经过这几年在朝中的历练,纵有天大的事也急不到他那张沉着的面孔上去。 也是因为隔了太多年,妙真的轮廓业已在他心里模糊了,并那些拥有时的欢喜与失去时的痛心,都模糊了。也或者是他相信谋大事者需要最需要的智慧是冷静,他坚决把这一智慧彻行到底,以至于使他连在感情上偶然迸发的热情也冷得极快。 那么为什么还要来找她? 他自己也说不清,大概是因为遗憾。这遗憾不多不少,只够一缕叹息的分量。 可若是把这分量压去人身上,也能把人压得粉身碎骨。对于这一点,良恭不得不忐忑。 自那宅子里送了盆景回来,妙真就见他不怎样说话,板着一张脸,黑漆漆的眼睛里萦绊着一丝大难临头的凄惶不安。 她把买回来的炸货摆了几个碟子,端到炕桌上来,歪着脑袋瞅他一会他也没察觉。她喂了个藕盒到他嘴边,他也不张嘴,只把脸歪了一歪道:“你自己吃。” 言讫又将两个胳膊肘撑在腿上,双手交扣着抵在下巴上想事情。妙真走到那端坐着,把个炸得酥脆的藕盒嚼得嗑哧嗑哧响。吃了一个,又拿一个,又剥炒栗子吃,一阵一阵“嗑哧嗑哧”的响声。 这声音格外生动活泼,滚在璀璨的太阳里,是他们当下的生活。渐渐扫去他心头一层阴霾,使他抬起头来看她,不禁笑了,“就这样好吃?我来给你剥。” 他把包板栗的纸包拽过来,不用咬,手一捏便捏破了壳。妙真盯着他的手看一会,又看他的脸,“你才刚为什么不高兴?在那宅子里受那位大人的气了?” 良恭觉得一颗心似乎被温柔地抚摸着。这是她独到的关心,但凡他外头回来有不高兴的时候,她就先问他是不是受了人家的气。 倘或他说谁家的差事太麻烦,主家爱摆架子,那她必然说:“那不做他这笔生意好了!又不缺他那几百两银子。咱们是和他做生意,又不是他们家的下人!” 他倒要反过来劝她,“做生意,都是如此,哪有事事顺心的?” 再有不顺心也总能过得去。可这会,他也有点没把握,苦笑一下,“你猜那位京里来的监察御史是谁?” 妙真盯着他看一会,慢慢猜到,“不会是历传星吧?” “就是他。才刚我带着人进去,听见里头下人在说。偏是冤家路窄,又要碰头了。” 妙真想了一会,松松快快地笑起来宽他的心,“谁说就一定要碰头?人家是来办皇差的,哪里有功夫瞎逛?就是碰上了,又怕什么?鲁公子不是早就说嚜,他现今娶了三房小妾呢,还记得起我?就是记得起,就一定要么?就是他要,难不成还要明抢?咱们才是正儿八经的夫妻。要说我是他的逃妾,那不算,那时候我和他只在湖州办了几台席面,连他家里的长辈还没见过。我看你是多虑,你把我当个宝贝捧着,不见得人人都像你一样喜欢我。保不齐在人家眼里,我早是昨日黄花了,就是送人人还不一定肯要呢。” 良恭无力地抬起眼,“你说的这些,都是讲理的人才会思虑的事。他倘或不讲理,这些在他全不是问题。”说着又无力地哼笑了一声,“他要是不想要,朝廷那么些官,怎么偏是他来了嘉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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