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恭心下也担忧起来,只怕她身子单薄受不得风露,在这里坐久了,招出什么病,倒无法向府里交差。 便丢下手上的草棍子拔起身,“我背你走回去,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听见这话,妙真一阵雀跃,面上却做出嫌弃,“也不知要走多久,你背得动么?何况叫人看见了,我的名声又怎样呢?” 良恭斜下眼,“那还是等吧。” 妙真却“噌”一下站起来,“还是背吧。”说着警觉地瞪他,“可不许告诉一个人!” 良恭懒得作声,半蹲着将她腿弯勾起来,借着月色前走。妙真举着截火棍,起先还矜持,刻意僵着半身悬在背上,一只手扣着他的肩。 后头渐渐觉得他的背又宽广又安全,人也有些疲倦,便慢慢伏贴上去。 她的胸.脯子压在他天空海阔的背上,像驮着一团柔软的肉做的云,这云朵将他包围着,使人心里猫儿抓似的,痒又总挠不对地方。 他把肩上的脑袋轻轻颠了下,嗓子也有些给这软肉裹得软了,“别睡,夜里风大,睡起来要病。” “我有些困。”妙真把方向全部交给他,两只眼只盯着他的侧脸。那脖子上给冯二小姐抓出来的疤痕的颜色变深了些,恐怕一辈子都不能褪了。 那方才在他胳膊上咬下的齿痕大约也是要留疤的。她在他身上打下个永痕烙印,走到哪里他都是她的人。这样想着,就精神起来,“你和我说说话好了,别叫我睡着。” 火棍烧去半截,光线在他沉着的眉眼间跳跃。她一动,那肉就在他背上磨了磨,使他说话的呼吸声有些粗重,“说什么?” “我想想……就说说你家里的事好了。你父母是几时没的?” “没了十来年了。” “是你姑妈将你养大?” 其实也算不上,他姑妈自死了丈夫儿子投奔到他们家来,身子骨便弱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眼神还不大好。不过是做些家务上的事,使没了父母余下的十几两银子,都是良恭在外头想法子弄钱。 他粗略说了两句,妙真揪着细问:“十来岁如何挣钱?也没有多少力气,也未经过多少事。” 良恭低了低头,想着那时与严癞头在街上胡混的情形。半大的孩子能做什么?无非是偷鸡盗狗。后头再大些,又凭着良恭脑子机灵,设下些诓人的局。 那些把戏也多是撞运气,遇到些眼界不宽的就能弄些散碎,倘或遇到那经过见过的,便常被打得鼻青脸肿。 再后头,给一位开赌坊的高老爷碰见,见他二人一个身段魁梧胆大如斗,一个头脑灵活心细如尘,便请二人专门替其收账,日渐成了赌场中的两个冷面门神。 这些事情倘或放在市井之内摆谈,大家虽有些惧意,也知道不过是混口饭吃。可要是说给妙真这样没见过粗鄙丑陋的千金小姐听,还不知是笑他或是怕他这样的地痞流氓。 总之都是看他不起的。 所以他隐去了这大段大段的经历,只说些零零散散的正经事,“那时候替人家代笔书信,后头大一些,便替人家担柴送水。” 妙真的手正扣在他肩上,动了动指头,把那坚硬的肩有心触摸一下。她自来有些瞧不上卖力气的男人,觉得一个男人应当像她爹或是安阆,以智谋生才是正道。 可是此刻,她忘了他原本读书人的一部分。只有个落拓又窘迫的影,担着两捆干柴在她心里东奔西走,疲累地喘着。 “沉不沉?”她忽然问。 良恭笑道:“几捆柴火有什么沉的。” “我是说我!”妙真翻了记白眼,而后凶巴巴地威逼他,“你可醒着神说话,我虽好吃,却吃得不多,还从没人说过我肥。” 良恭抿着唇发笑,故意崴了下脚,叹道:“沉倒是不怎么沉,就是有点压人。” 这一下,吓得妙真在他背上猛地一落。他忙扣紧了手,将她往上颠,乱中又锁住她的腿弯。 妙真感觉到,他的手分明从她屁股上抚了过去,又重勾在腿弯里。她不知该不该骂,想他未必是故意,恐怕他自己也没留心。 但她实实在在地在肩上臊了个大红脸,亏得他看不见。她心下又是羞,又是恼,狠狠捶了他一下,一张脸却笑成了一种微妙的满足。 良恭不知是怕她睡还是什么,也难得有话问她:“你方才说看见了鬼,那鬼长什么样?” 一下揪住妙真的精神,她哪记得那时说过什么话?只怕被他察觉她的病根,忙现扯谎,“是那些树影子在那里摇来摇去的把我吓坏了,我张嘴胡说的,哪里会有鬼呢?我头一回三更半夜跑到这些地头上来,吓到了也是情有可原。” 良恭半信半疑,也不深问。妙真觉得他此刻的沉默恰到好处,恰如他的脚“咔嚓”一下,踩到了哪截枯枝,正巧踩在她的痒痒肉上似的。她把脸藏在他肩后头,安心地笑着。 其实她这病根尽管外头人不晓得,在家是个众所周知又心照不宣的秘密。只要他肯去打听就一定能打听到。但他在此处缄默下来,仿佛是对她一种格外体贴的尊重。 她仰着头看这夜,觉得又是倒霉又是一种幸运,成全了她心底某些无缘无故的情绪。 可惜幸有尽时,再走一段,就听见前头有人在喊“尤大姑娘”。举目望去,看见些俗世的火光杳杳而来,梦境的泡沫“砰”一下破灭。 小姐家名声要紧,她忙拍良恭的肩,“快放我下来,周家的人寻来了。” 良恭立即将她放下,搀她在路旁草堆里坐。他自己则避着嫌疑,举着火把走到路的对面等着。 火棍烧到了头,横竖周家的人寻来了,也用不上,他便抛向路底下的田地里。那火把一霎滑亮了天空与绿油油的庄稼,顷刻就熄灭了,绿淹没在黑里,他的面目也隐没在夜里。 妙真隔着横在当中半丈宽的山路,只看得见他一个黯淡的背影,忽然间觉得他走到对面,是将方才的一点亲密,拉出了一段遥远的距离。 她倏地喊他:“良恭。” 他没回身,“什么?” 她想嘱咐他不要把这夜忘了。然而自己还不及回想此夜的种种,周家的下人们便如潮水涌来,带着急乱的明光与喧嚷。 这一夜的部分情节沦为野史,没说的叮咛也落成了历史的谜语。妙真对人只说是车散了架,他们便从车上下来,沿着原路一直往城内走,在途中并没有片刻逗留。
第24章 风度云移 (十三) 次日由嘉善归家, 阖家听说妙真跑丢之事,无不后怕。头一个当属尤老爷,上晌听见说,下晌嘴角便燎了个泡起来, 外头应酬也推了, 吩咐人请了三位大夫到家给妙真看诊。 妙真在屋里三推五推,说得发烦, 一头倒在铺上, 牵被子罩住脑袋, “哎唷您真是我亲爹, 我半点事没有, 您大惊小怪的请这些人来瞧, 叫外头听见, 还只当我要死了呢!” 一语点醒尤老爷,想到如此惊怪,怕外头以为妙真跑丢这一段是吃了什么亏。 于是有忙对曾太太说:“我糊涂了,叫人听见只怕多生口舌。快将两个大夫请走, 只留下一个瞧瞧就成。” 曾太太走到外间吩咐瞿管家, 又回来。见妙真还在被子里捂着,便上前拉扯,“总要看看摔坏了哪里没有。你昨天在周家还说身上疼。” 妙真旋即想到良恭昨夜说她那些伤不妨事的话,分明是瞧不起她这娇生惯的做作。 她像是有意要做给他看,硬是不瞧大夫, “是在车上磕的, 并没什么大碍。你们不要耽误在我这里, 只管各自忙各自的去。” 尤老爷只得向曾太太使个眼色,曾太太拉着林妈妈出去, 到东厢房坐着与林妈妈说话。 先是问了林妈妈的病,林妈妈奉上茶来道:“我都是老毛病了,还是当年月子里作下的,这些年好不好歹不歹的,也就那么样,横竖一时死不了。倒是妙妙,昨夜出这么一档子事,早上回来我听见,险些吓得没了命。别的都不怕,就怕她受了惊犯起病症来。” “就是这话呀。”曾太太顷刻就抹起眼泪来,“你不知道昨夜在周家,我急都要急死了。就怕回来老爷怪罪,也对不住我们小姐。” 林妈妈端着茶又不吃,只管仰头望着梁上,“我想我这病为什么好也好不了,死也死不了的,大约就是放心不下妙妙的缘故。只等她与安大爷成了亲,恐怕就能安心闭眼了。” 两个人在这一点上倒是十分感同身受,都是把个亲生女儿放在其次,一心只为妙真筹谋。 恰逢鹿瑛过来瞧妙真,见白池呆坐在廊下,便走去问她妙真的情形。在窗根下听见里头这车话,她心里有些酸。看一眼吴王靠上发怔的白池,想必这一个也是酸的,面上是淡淡的一片凄清。 她绕到正屋里去,还未进卧房,又听见尤老爷在里头嬉嬉笑笑地同妙真说话。 为哄妙真高兴,尤老爷也不知哪里掏了支别致的步摇出来。那三条银丝底下分坠着三颗瞳孔大的蓝宝石,他悬在被子上头,故意把那步摇晃得叮当响。 妙真揭开被子,好笑地坐起来,“爹,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您还这么逗我。” 尤老爷坐在床沿上,把步摇递给她,“你就是满头白发,也还是我的女儿,能大得过爹去?快收起来,别叫你妹子瞧见,她若朝我要,我可就只这么一件,再拿不出来了。” 妙真推了推,“那给鹿瑛好了,我的钗环多得很。” 尤老爷摇手,“我记得你喜欢蓝宝石,你妹子喜欢红宝石。昨日只看见这件蓝宝石的,等改日得了红宝石的再给她。”言讫又问:“身上果然没摔坏哪里?” “真没什么事,就是碰青了点皮肉,难道也要叫大夫来看?”妙真把步摇塞在枕头底下,拉着他道:“还亏得良恭跑得快,否则那马还不知道要把我拖到哪里去。” 尤老爷心下有些疑惑,当着妙真只笑着点头,“那小子还算不错,我自然要赏他。他是你的下人,你说赏他什么好爹就赏他什么。” 妙真脱口欲说赏他银子,转念一想,未必珍重,待要赏一件显得郑重的东西。 一时还没想到,尤老爷却撩了撩衣裳,摆出个龙恩浩荡的架势,“我看不如赏他个丫头做媳妇。他也是该成亲的年纪了,一应金箔之礼就由我这里出,府上到年纪的丫头,随他去拣。” 妙真忽然一口气堵上来,嗔了他一眼,“您怎么好给人做起媒来了?人家家中有姑妈,犯得着您来做主?”说完又睡下去,“您可别瞎张罗,人也未必感激您。” 尤老爷也不过随口说说,便揭过此事不提,又细问了些昨夜的事情。总觉得哪里不对,待往书房里唤了良恭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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