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走出来,外间空空荡荡的,只那片竹箔帘子仿佛是刚被人落下来,在那里轻轻摆动,也有缕冷风在罅隙里辗转,像是失落地等着人抚慰。 他却顾不上,心里揣着事,一径叫了良恭往书房里问话。 说起昨夜,良恭打拱道:“是马蹄子上扎进去一根木刺。大约是往嘉善的路上踩着的,又或是周家喂马的下人不仔细,不知哪里弄的草料没挑拣干净。” 尤老爷半信半疑,“你们一路上去,就没发现什么鬼祟之人?” “老爷说的是什么样的?” 尤老爷扣扣书案,“譬如那起浪荡子弟,或是地痞无赖,或是那些看着偷偷摸摸,像是拐带人口的。” 良恭蹙额细想一番,“小的倒没怎样留意,往后小的多加留心。” “是得加倍小心。”尤老爷靠到椅背上吁了口气,“你不知道,外头常有人打探我这大姑娘,以前也是遇到过一些的,好在都没出什么岔子。眼瞧着过一年朝廷还要开恩科,安阆就要上京考试,等他考中回来,我把大姑娘安安生生交到他手上,就算佳偶天成,全了我的心了。” 良恭抬眉剔他一眼,又谨慎地低回去。 男女之情其实与婚姻是两码事,尤老算得不错,若不论心,不管是对妙真,还是在他,安阆都是位可依附之人。 所以这一折首间,他就把些不该说的话咽了下去,堵在胸口里。 后头尤老爷说要赏他,良恭却没所求,只要了几日假家去探望姑妈,尤老爷自然是应允。 这厢出来,恰在园中撞见瞿尧,像是赶着出门,在前头走得有些急相。 良恭仍记着那夜妙真有些神神叨叨的架势,本欲寻人问一问,正怕别人不肯说,看见他,便几步赶上去,有意寒暄,“你这是急着往哪里去?” 瞿尧扭头见是他,放缓了步子,剪着胳膊道:“那位新任的府台李大人家中有女眷做生日,老爷叫我去送份贺礼。” 良恭微笑着明知故问,“这却怪了,老爷不是正要结交这位李大人,怎么放着这样好的时机不亲自去,反打发你去?” 瞿尧拉他一把,抑着声,“这话我只对你说,你不要对底下人去讲。自打这位李大人到了嘉兴,老爷屡次想登门拜访,这位李大人架子却大,总是借故三推四阻,不肯接见。” “我听说这位李大人与邱家是远亲,邱家又与咱们家是世仇,难道是这个缘故不肯见?” “谁知道呢。横竖是不大对付。”瞿尧摆着袖苦笑,“我这里送礼过去,还不知要给人家的下人怎样排场一顿呢。嗨,谁叫咱们是买卖人家,生意做得再大,也大不过底下一个芝麻小的官。” 良恭少不得宽慰他几句,眼瞅要走到前院,忙插了谈锋,“也不知是不是今年犯太岁,眼下府里净是些小坎,不信你看大姑娘在周家跑丢那档子事。亏得老爷没有怪罪,还嘉奖我护主有功,许我归家探望些时日。” “我们家老爷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是在大姑娘的事情上头格外仔细些。也是为大姑娘那病根。” “你说这病到底是何病?怎么不请个大夫来瞧瞧?” 瞿尧睐他一眼,默了默,长吁一声,“你伺候大姑娘,迟早也是要晓得的。这在我们尤家本不算个秘密,只是老爷忌讳底下人议论,所以大家都不说。大姑娘这病是娘胎里带的,是疯症。我们先太太正是犯了这病,那年夜里,非说有鬼追她,从屋里跑出来,黑天胡地一通乱跑,跑到假山上,一头栽下来,把脑袋磕破了,人就没了。” 良恭本来猜着了几分,果然听见,心下仍有些惊骇,“照如此说,大姑娘的外祖家也该有这病症才是了?” “这病是大姑娘的外祖母传下来的,胡舅爷不是她生的,自然不带此症。老太太命好,嫁了个胡老太爷,早年胡家在常州也算大户,发了病,胡老太爷走到哪里都放心不下她,一直带在身边。看顾得好,没出什么差池,是后来年岁大了身子骨不好才走的。” “我听说先太太的同胞姊妹,就是安家那位姨妈,不是也死在这病上?是失足坠崖而死?” “安家姨妈倒不是死在这病上,不过我们这位先姨太太也是命苦,嫁了安老爷,好好的小两口,因着这病根,本不打算生育,所以才替安老爷娶了二房。谁知后头又有了身孕,既有了,就想着安生生产。不想那年夫妇俩进香回家,先姨太太说山崖上那片花开得好,非走近去瞧,一不留神踩空下去。安老爷去拉她,也给拽了下去。安老爷命大,只摔折了胳膊,捡回条命。先姨太太就没那么运气了,落得个一尸两命。” 说话已及至门上,瞿尧摇撼着手自行前去,“我们大姑娘命苦,生来就带着病根,虽未发过,可人人都是提心吊胆。你多加留心吧,只要你护得住她,多少钱老爷也舍得赏你。” 良恭止步在后,一边想着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一边想着妙真那张不谙世事明艳的脸。也不知是这两者哪个在他心里弹动一下,把他先前打好的算盘又弹乱了。 过得两日,良恭天未亮便打点细软欲转家去,给妙真听见,本来晃都晃不醒的一个人,忽然精神抖擞,忙从铺上爬起来,不及梳洗,散着长长的头发跑到廊庑底下。 时下天长夜短,卯时透着一点亮,月亮又还在,也有刚睡起来的缘故,妙真看这幽昧的颜色形同梦境。良恭站在院门前头,隔着个场院,恍惚像是又走到了那夜的山道。 那条细溪也如同是梦里流淌出来的,妙真回来几日暗暗向人打听,谁都说不清那是哪里。而梦里的野火堆也再找不到一点灰烬。 其实那晚的惊险事早被人问了个八百遍,但她还有些惊心的细节没对人说起,是个渺茫的秘密。 有时候要问良恭,又不知该从何问起。令她无名高兴的不过是些皮肤擦过皮肤的小事,要问也未免太较真。说不定他都不记得,只在她心里形成遗迹。 良恭以为她跑出来是要吩咐他些什么,多半是要他捎带些吃的回来。他远远地问:“大姑娘想吃些什么?” 妙真见他肩上挂着个包袱皮,倏然怕他是要一去不回了。 此刻听他这样问,又自觉好笑。 转念想起尤老爷要许他婚姻之事,又怕他是忙着回去与他姑妈商议,脸色立刻又翻了一遍,不好看起来,“亏你还记挂着主子,我还当你高兴回家,什么都抛在脑后了呢。” 大早起的便言尖语毒,良恭有事急着出府,只得没奈何地堆起笑脸,“怎敢呢,你哪是主子,分明是我的天王老子!” 妙真心里刹那犹如有一场春风经过,吹动她向场院中走去。 又听见花信在屋里喊,“嗳,你又到哪里去?赶紧梳洗,太太他们想必都好了!” “就来!” 她依然款步向良恭逼近。良恭望着她模糊单薄的轮廓渐渐在月光中清晰,呼吸也逐渐加重。 他不由想到那走失的一夜,她这份美就紧贴在身边,似乎是触手可及。然而当她走到面前,他又把眼不耐烦地避到一边,谨慎地将手蜷在两截袖中,“还有什么事?” “你……”妙真将几句话嚼在嘴里,不知怎么问才好。 想来想去,拿出了个恩德厚重的主子样,“老爷说要赏你上回忠心护主的事,赏你什么了?要是赏得不够,我这里再另添补你一些。” “老爷倒是问我要什么,可小的不敢居功,都是分内之事,只向老爷求了几日假。” “就几日假?” “就几日假。” “噢……”妙真一颗心踏实地落下来,把眼横到一边,斜瞥他一下,“几日呢?” “三五日。” 三五日倒不长,睡几觉就过去了。妙真背过去抿着嘴笑,把手在肩上摆摆,“你去吧。记得给现摘些葡萄回来。” 良恭登时在背后翻记白眼,“我上哪给你现摘去?” “那我可不管,谁家有你到谁家摘去。我要是晓得哪里有,还用得着你?可不要买的,那卖果子的都是头天摘了搁在次日卖,不新鲜。” 他对她这刁钻挑剔的性子也有些习惯了,想他二人大约属相犯冲,她是生来克他的。只好认命转身。 须臾又转回来,“你今日要出门?” 妙真一面往屋里走,一面回,“今日要到庙里去。一是求二妹妹来年生个小子。二是还了表哥中举的愿。” 良恭望着她烂漫的背影,有阵微凉的晨风拂着她的裙,显现出那纤长的腿与饱满的臀。飘飘撩撩地,那风又从他胸膛里吹过去,把他一颗心搅动两回,又没声没息地住了。 为安阆还愿,为鹿瑛求子,阖家除尤老爷外都出动,连胡夫人也有意求她女儿雀香与黄家的婚事美满。 寇立自然也到的,与鹿瑛同乘一舆。眼下正歪着个身子,拿扇柄子插进后头襟口掏痒痒,“那桩事你对岳父岳母说了没有?” 鹿瑛瞅见他肩上有点柳絮,抬手摘下来,“一直没找到机会开口。” “你这样耽误下去也不是法子,难道咱们就在嘉兴永不回家了?早说早了,得了银子咱们好赶在秋天家去,只怕湖州那头老爷太太写信来摧。” 鹿瑛放下两手在裙上,瞟他一眼,“你这会晓得急了?当初怎么不多虑些事?四.五千两银子,你胡兴乱造地就给花了,也不想着如何向老爷交代。” 寇立把支在旁坐的腿放下来,端直了腰,“嗳,你这话可不对,我那可不是胡兴乱造,那是正经的交际应酬。你不知道天子脚下的花销,什么不贵?所结交的那些人,谁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你但凡手紧一点,人家就要看不起你,根本不愿与你打交道。” 鹿瑛咕哝道:“我不懂你那些交际应酬,老爷只叫你上京去收账,也并没有叫你去交际应酬。” “老爷到底老了,只想着把眼前的生意做好,没计算长远。我年轻,我替家里的买卖计算着长远还有错了?再说,我结交的那些人里,不乏官爵子弟,这总是对咱们家的买卖有助益吧?虽然眼下还用不着,可做生意的人家,难保都有求官中的时候。我这叫未雨绸缪。” 鹿瑛哼着笑,“你既有这般有大道理,怎么不对老爷去说,又叫我向娘家来要什么?” 那寇立一时哑口,无言以对了。 原来是上年春天,寇家老爷见寇立既已成家,有意叫他学着做些正经事,便遣他亲自上京收笔款子。谁知这寇立年轻好耍,在京结识了些官贵子弟,充个大头,常摆局请这些人吃酒耍乐,二三月下来,竟将收到的款子散了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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