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他怕无法对寇老爷交差,只谎称怕路上遇见贼寇,将银子暂存在京中的钱庄里,票根一时又丢了,还得信来信去的查对才能往苏州钱庄里兑取。 寇老爷骂了他一回,使他早日往苏州兑取回去,顺道往嘉兴探望尤家。他便趁机拉着鹿瑛一道回来,想着在尤家讨笔钱填上这亏空。 要这笔钱,还得全看鹿瑛的脸面,不想鹿瑛拖来拖去,一直不好意思伸手。 他闷头一阵,把鹿瑛的肩搂过来,叹着说:“也不是我摧你,我晓得你做女儿的脸皮薄。可你们家没有兄弟,统共姊妹两个,这些钱不给你们,难道岳父还要带到棺材里去不成?” 鹿瑛斜一眼,“还有大姐姐出阁这项大事未办呢。” 寇立抽出胳膊,咂咂口舌,“正是呢,岳父岳母偏心大姐姐,你不趁早说,将来都给她带往常州去,可就没你的份了。” “胡说。”鹿瑛嘴上这样驳,心里却想起前些时在周家听见她娘讲妙真的嫁妆。那是想忘也忘不了的一份沉重,因此她驳也驳得没底气。 寇立见她语虚气软,想必是说准了,便提起嘴角讥笑,“难道你心里没数?咱们都是亲戚,我从小也是看在眼里的,大姐姐穿的使的哪样不比你好?都说是为大姐姐的病根,可这事情谁说得准?她这些年还不是好好的。你再看看你,爹不疼娘不爱的,就是今日咱们到庙里来进香,也是主为安阆还愿。这些人,谁头一个想到你?也就是我了,你的亲丈夫,这辈子,你是好是歹,就只我挂心。” 一席话说得鹿瑛心里又是酸,又是喜欢。要说这寇立,虽然贪玩好耍,嘴巴却甜,成日哄得鹿瑛拿他无法。 她仰眼看他,含嗔带怨地把他胸膛捶一下,“就你会说!好吧,今日到庙里去,我捡着空子对我娘说。想来五千两银子,也不是多大数目,她拿得出来的。” 两个人自在车内周祥,一行已慢洋洋出城而去。 妙真这车上自然是带着白池,尽管晨起花信偷偷拉着她说了些话,她也是充耳不闻。心道当初许愿的时候属白池最虔诚,如今得偿所愿,少不得是她的头功。 安阆也当去,骑着马走在最前头,一行人口多,遮遮掩掩的有些望不见他的影,白池只得将脑袋伸出去瞭望。 妙真以为她是在看路,一把拉她坐好,“你这样仰着头看,山路又颠,仔细闪着脖子。” 白池丢下窗帘子,微红着脸,“今日天好,这路上的藿香花开得也好。” “是么?”妙真坐到她那头掀了帘子望,正望见远有良田,近有细溪,两岸也是些郁郁青青的树木。她想起那夜走失的地方,笑道:“这地方我像是来过。” “怎么没来过,我们到卢安寺上香都是走的这条道。” “不是,我是说我上回在周家跑失,好像就是跑到了这里。” 白池好笑,“那是嘉善县啊我的姑娘。城外多的是这样的地方,没什么特别的,你是认错了。” 妙真看她一眼,悻悻放下那片蜜合色的帘子。那地方是没什么特别,随处可见那样的溪那样的树,可妙真就是固执地认为有一点“特别”。 她说不清,索性绝口不提。 这时候,安阆的马行到车旁喊了声“大妹妹”。妙真将窗帘子又掀开,看见他不知哪里摘了两个小桃子递进来,一人一个,“渴不渴?吃这个。” 白池伸手去接,望着他笑,“这是野桃子,安大爷哪里弄来的?” “就长在道旁,我随手就摘了。要是人家种的,我还不敢摘,摘了岂不是偷盗?你还认得出这是野桃子?” “怎么不认得,有一年我同与我娘到山上上坟,也摘来吃过。” 安阆骑在马上,温柔地回笑,“我那年去拜先生,可恨没有礼,只好在路边摘了些野桃野李包起来送去。也亏得先生不弃嫌。” 两人正在这里忆苦,妙真已将那桃子咬了一口,旋即丢出去,直瘪着嘴咂舌,“我的天,酸得要死,谁吃得下?”说着将白池手里的桃也抢来丢了,“别吃了,简直酸倒牙。” 白池空握着手,尴尬地看了安阆一眼,安阆也是苦笑着看了她一眼。 只妙真不觉,还嘱咐安阆,“表哥,可不要随便吃路旁的东西,仔细吃坏肚子。我就常吃坏肚子。” 安阆笑道:“大妹妹肠胃娇嫩。我们不防,我们是吃惯了苦的。” 这“我们”是谁妙真倒未留心,只听出他这话有丝酸讽之意。 曾太太私下里不少对她叮嘱过,说安阆家道中落,寒微出身,吃了不少苦头。又承着尤老爷的恩情。做男人的是靠老丈人扶植,在他必定有些难堪。日后成了亲,要收敛些大小姐的脾气,不要常挑吃拣穿,以免夫妻嫌隙。 妙真做小姐做得登峰造极,做“状元夫人”自然也是不甘落后。她犹记得这些为妻之道,有些不情愿地低下眼赔不是,“我不是这意思,表哥又多心。” “是大妹妹多心,我没生气。”安阆笑了笑,又看白池一眼道:“天气热,一会下车还得步行一段,当心中暑。” 妙真只当是对她的温柔嘱咐,又抬起笑脸,“你骑在马上也要当心。” 安阆笑着没应答,脚踢马腹,自行前去了。 一时又只得妙真白池二人安静坐在车内。白池看见她的笑脸,一半为她涌上些酸楚,一半又为自己涌起些欢喜。 可笑妙真还在那里自说自话,“表哥比前两年懂得体贴人了,头些年是个书呆子,只晓得埋头读书。” 白池微笑着,“人总是要长大的呀。” 妙真一把把她胳膊挽住,“依我说还是不长大的好。可幸你与花信是永远跟着我的,要叫我一个人嫁去常州,只怕要寂寞死了。” 她这样说着,心想还要加上个良恭跟着去才好。越想越有些欢喜,被太阳晒得眯起眼睛,对未来满是幸福的笃定。 然而世事无常,既定的未来早在悄然中变了方向。 这变化是潜移默化的,犹如这炎日不知什么时候就挂到了当头。良恭那点变化也是随着太阳走,不知不觉地已换了最初的念头。 打尤府出来,他先回去看了姑妈一眼,又匆匆忙忙往严癞头家里来了。进门已是衣衫半湿,额前散了几缕头发,滴着汗。 严癞头就在院中劈柴,光着膀子背着身在那里,同样是挥汗如雨。良恭在后头站定须臾,才走去将他肩拍了下,“我有事问你。” 严癞头揩了汗与他坐下,“你可算得空回来了,怎么样,那位安大爷到了嘉兴了?” “先不提这个。我只问你,我们说得好好的,将历大官人的定钱退还给于三,怎么你又反悔了?” 问得严癞头一脸发懵,“我几时说我反悔了?我虽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可应承了兄弟的事,就没有食言的道理。” 良恭看他片刻,不像是扯谎,便泄下气来,将那夜在嘉善周家的事告诉他听,“我看那枚铜钉是有人刻意凿进马蹄子里去的,也果然看见两个人一路跟着我们到了荒郊。大概是有意调虎离山,好趁这空子绑了尤大小姐。” “所以你疑心是我?”严癞头丢下汗巾,怀着气起身,“咱们是一处胡打海摔长大的兄弟,我岂会背着你做这等事?你既已另谋出路,我更犯不上冒这风险。” 说着又好笑,“再则,就算是我做的,你何至于如此兴师问罪?又不是我求那笔银子谋前程,全都是为你做打算。难不成你还要为那尤大小姐来与兄弟拼命?她是你什么人,你还真格替她卖起命来了。” 良恭心下一跳,像被人说中藏的秘事,脸色尴尬,忙笑着起身向他作揖赔礼,“是我多心,你不是那种人。既说是兄弟,你可别为我今日莽撞与我计较。” 严癞头“吭哧”笑两声,摆两回手就将此事揭过,又坐下去。 歪着脑袋思想半晌,他陡地将桌儿一拍,“八成是于三!那日我去退定钱,这狗娘养的三推四阻劝了我好一阵,非劝咱们早日把尤大小姐绑去交给他。我看他是舍不得那笔抽头,所以瞥下咱们自己干了。” 思来也只有那于三,良恭把额上的汗抹一把,低着头思索,半晌咬得腮角一硬,眼里放出些凌厉凶光。 这厢由严癞头家出来,已是下晌,转回家中,热得解了外头旧黄的玉白苎麻袍子,只穿着里头中衣在院中舀水喝。 刚好良姑妈屋里出来,看见他小臂上多了个新鲜牙印,忙丢下簸箕走去托起他胳膊看,“这又是哪里弄的?上回脖子上弄道疤还未好,这里又添新伤。你这户姓尤的东家常打骂下人?” 良恭搁下水瓢,把袖口放下来,“这是,兔子咬的。” “什么兔子长这一排齐齐整整的牙齿?” 良恭只是笑,走到屋里去换衣裳。良姑妈见他不愿说,也就不追究,横竖问他外头的事他都不爱说。就是说了,她也是帮衬不上。 她走去长条凳上坐下,将簸箕搁在腿上拣米里头掺的砂砾,一面剔眼向良恭开着的房门,“你才刚回来又急匆匆地走,我还没对你说,你隔壁易寡妇的事情定下了,就是那开香料铺子的谢家。那汉子也是怪,凭易寡妇开出什么条款,他都肯答应。还应承她的儿子不必改姓,还按原姓,往后家产也不少他一份。” 她刻意等了等,偏着脑袋朝那扇门里瞅。门里是大片的晦暗,仅有下午懒得泛黄的一点光投在墙上,岑寂无音。 隔定片刻,才见良恭笑着走出来,还是那满不在乎的模样,“那是她的时运,这样的男人是世间少见。定在几时来迎过门?” “谢家等不及这头孝满,也听见些先前的言语,说易寡妇门前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招人,他们不放心。再有,一个是鳏夫,一个是寡妇,都不好大操大办,便商议下先悄悄着花轿将人抬过去,只在他们府上摆几桌席。” 良恭那笑还未止,日头业已挽不住地跌在了山头。易寡妇端着个陶罐子走进院来,脸上被日落映得铜黄,像有一片回忆嵌在脸上。 看见良恭,她也是惊诧一下,旋即客套地笑起来,“唷,你竟在家。” 他笑着点头,转身去在院墙下打水搽脸。听见易寡妇对他姑妈说:“这个米不是旧年的陈米,又干净,拿些来你们吃。” 自易寡妇与谢家说定,谢家那男人怜她孤儿寡母,常使人送些东西来。她得了东西,想着素日良恭待她母子的好处,也常拿些来周济良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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