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姑妈客气道:“你自己留着和孩子吃吧,又想着我们。他成日都是在尤家吃饭,我一个人,吃什么都是一样的。” “瞧您说这话。”易寡妇将良恭背影睇一样,温柔的笑意里平添哀愁,“往日都是你们照拂我,我有这些,自然也该回谢你们。” 良姑妈接了来,趁着进屋去放的功夫,摁她在凳上,“你坐会。” 她就在拿长条凳上坐着,凝望着良恭的背影。及至他转过身,她才把眼放到地上,“我的事情定下了,这月尾就有花轿来抬。” 良恭那嘴角僵住了似的,要搁也搁不平,要大笑又大笑不开。他提着这抹笑走来,“这样快?” “俗话说得好,快刀斩乱麻嚜。” 良恭在长凳的这端坐下,她又把眼望到另一边,有些别扭的姿态。理不清的过去也是别扭的,饶她是个干干脆脆的人,此刻也有些剪不断的惆怅。 她把眼斜低下去,攥着一条绢子,“他姓谢,年轻,不是个糟老头子。我看见过,相貌不错,脾气也好,家里也有些钱。” 良恭的声音低低沉沉,怕有人听见,“什么都好?从前算命的说你有大福,真是没算错。” 她的声音也低下来,“都是面上看见的,底下的还是要真去过日子才清楚。不过自打这事情定下来,他十分尽心,自己不好来,就打发家下人送些东西来给我。看那死鬼的坟修得不好,他还使银子重新修了一番。” 说完,又横着一双笑眼看他。不知怎的,渐渐看出一份怨愤,便顺道抬手把他臂膀狠狠拧了一把,“你尽管放心。” 他也不闪躲,由得她拧,那疼有点钻心。不过他还是面不改色,浮荡佻达的笑意,“你这话说得奇怪,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的事,怎么都轮不到我不放心。” 话音甫落,易寡妇已是热泪盈眶,“良恭。”喊完,她又无话可讲。擘画好一番后,才笑中带泪地说:“要是我果然错嫁了人,就是你害的。” “不会的。”他一口咬定,“除了我,嫁给谁都是对的。” 他是头一次直白的说出来,说得她一行清泪下来,真是恨他也不是,怨他也不是。 她拂裙起身,沉默着走了。只得他一个人坐在凳上,仰头把天望一阵,让那太阳的余光把眼睛晒得干涩。心想他这一辈子,大约什么都是痴心妄想,唯有这份日落还是舍得倾照他的。 天近夏日了,这片余晖有些不大明朗的热温,他受过妙真刻薄的安慰,此刻也恍惚觉得是妙真坐在身畔,用她的肩头调皮而温柔地擦过他的臂膀。
第25章 风度云移 (十四) 太阳快落山, 山上佛音消退,室内便是一片岑寂与禅香,静得令人有些手足无措。 曾太太与胡夫人有了些年纪,走得疲乏, 上完香吃过斋饭便各自在禅房内休憩, 这时候才醒来。 曾太太睁开眼,看见鹿瑛便是蔼蔼一笑, “你怎么没同他们逛去?二姑爷呢?该回去了, 去喊他们。” “老妈妈他们去喊去了。”鹿瑛走去倒了盅茶来, 揪着帕子, 似有话含在嘴里, 吞吐不是。 曾太太端正起来呷了口茶道:“你有话说?有什么只管开口对娘讲, 未必是与姑爷吵架了?” 鹿瑛遥遥头, 啻啻磕磕地说:“我想问娘借笔钱。” 曾太太心下一动,想起上回在周家口无遮拦说下的那些话,只怕早给鹿瑛记在心间了。 又看鹿瑛那张小脸可怜兮兮地低着,立刻懊悔方才那一点恐慌。自己亲生的女儿有为难之处, 难道不该帮? “要多少?” 鹿瑛不好意思地低下眉眼, “五千两。” 把曾太太惊了下,“五千两可不是小数目,你做什么要使五千两银子?” 鹿瑛将寇立如何上京收账,如何落下亏空,又如何暂且搪塞寇老爷的事情相详述给曾太太听。 曾太太直说她糊涂, “姑爷从前没成家时就好玩, 如今成了家了, 还是那样子不改。你嫁了他,不说约束着他, 反倒要替他收拾烂摊子,这不是助纣为虐?” “我也晓得要规劝他,可这回已经落下亏空,我如何规劝都晚了。给我们老爷知道,恐怕要将他打个半死。” 说到最尾,有些掩泪之势,“我那里倒是有些银子,可都放出去了,要年底才能收回。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挪用,这才想着问娘暂借一笔。” 眼泪掉着掉着,不由掉出些心酸来,睇了曾太太一眼,“何况我手上又没有什么田庄地契,要是有,我暂且拿去押五千银子也就是了。” 曾太太领会这话的意思,有意分说两句:“那两处田庄给大姐姐,是怕她将来犯起病来,安家对她不闻不问。你是好好的,即便与公婆不合,凡事都可以为自己说话打算。安阆虽也是个好孩子,可凡事都有万一,到时候谁替你姐姐说句话呢?” “娘多心了,我不是抱怨什么。” 曾太太于心有愧,便叹道:“如今家里不比从前了,一点宽裕也没有。可我既是你娘,你又求到我这里来,我岂有看着你哭的?你等我去想法子,至多凑两千给你。可有一样,只这一次,往后他再落下什么亏空,由得他老子打他去,你只知道心疼他,反倒害了他。以后他老子总有没的时候,到时候你们夫妻靠谁去?” 虽只有两千,可到底解决了近一半的烦难,鹿瑛不好意思再多求,福身说谢。晚夕归家,将此事告知寇立。 刚吃罢晚饭,寇立歪歪斜斜坐在榻上剔牙,牙签弹得老远,长“嘶”了声,“这哪里够啊,五千多两的亏空,你只弄两千来,不上不下的,倒不好叫我编谎了。要不,你再去求求岳父?” 鹿瑛端茶过来,拂裙坐下,把身子扭到一边,“我哪里还有脸对爹说?今日我娘就说过起,今时不同往日,我家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从前的府台冯大人被调回京去了,新派了个什么李大人到嘉兴来。那李大人又是邱家的亲戚,爹下了两回拜帖,他都推忙不见,我看我们家与苏州织造局的生意已是岌岌可危,我爹愁得身形又肿了些。我这会去对他说,他老人家大约是不会骂我,只怕要把你叫去骂一顿,你难道不怕?” 听见要教训他,寇立把脖子一缩,这主意就作罢了。 他歪在榻上左思右想一阵,欠身到炕桌上来,把那盏银釭挪到一旁,“要不,对大姐姐说?大姐姐得岳父岳母这么多年宠爱,总有些体己钱,叫她凑三千两给咱们,想必在她不是什么难事。” 鹿瑛道:“亏你想得出来,我姐姐还未出阁,一个闺阁小姐,就那些体己钱,你还要诓骗她的,你真是有脸皮。” 话虽如此,可寇立听她语气不重,脸上笑着,大有转圜之地。便腆着一张隽逸笑脸,坐到她身旁来将她搂住,“大姐姐花得了什么钱?大事上有岳父岳母替她打算,她的钱无非是吃吃喝喝打首饰裁衣裳,再不然,就是赏人。” 说到赏人,又例举出来,“我可是听见的,晨起良恭家去,她叫他给他摘新鲜葡萄吃,随手就赏了五两银子。她屋里那白池,吃穿用度,都赶上你这个正经的尤家小姐了。下人们私底下都叫她什么?尤家三小姐!还有那林妈妈,成日请大夫吃药,又花多少钱?你再看看跟你的人,可有她那些下人体面?大姐姐比我还手散呢,她那些体己钱,迟早都叫这些人散得精光,你是她的亲妹妹,难道她只想着那些人,不想着你?” 一席话说得鹿瑛哑口无言,低着头静静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寇立也静静地等她答复,那双眼钩子似的闪着锃锃的银光,把人肚肠里藏的些不便说的怨言都挽住,一点点向外掏。 终于掏扯出一截,鹿瑛抬眼嗔笑,手指头戳他太阳穴一下,“罢了,实在是为你,不然我是不能向姐姐开这个口的。” 两个人商榷下来,要趁着过几日陪胡夫人去风雨桥赵家做客的功夫对妙真说。 果真到了这日,鹿瑛特地陪妙真共乘一舆,姊妹俩说些家常。妙真坐不住,总撩着帘子看街上,一面嘻嘻笑笑地与鹿瑛说话。 鹿瑛坐到她这头来,“姐,不要总撩起帘子,仔细叫歹人看见起歹心,你忘了从前那邱家例子?他们家从祖上就跟咱们家过不去,先头是为生意,后来还不是因为他们家的三爷在街上偶然撞见你一回,来说你,爹不答应,愈发添了新仇。” 妙真噘了下嘴,面上似有不喜欢,心里倒是满足的。那年这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满亭皆知尤家回绝了邱家的求亲。那邱三爷也是个名满嘉兴的风流人物,遭了妙真的厌嫌,在他不是体面的事,可在她,却是件很风光的事。 她云淡风轻地摇着扇,“多少年的旧历了你还记着。况且如今我有良恭跟着,不会出事的。他机灵。” 提起良恭,果然就在闹哄哄的街上看见个形似良恭的背影。 定睛望去,见此人衣衫褴褛,走路一瘸一拐,又不像。良恭虽穿戴穷相,行动间却是一股翛然飘逸的风采。更兼前头还离得远,也瞧不真到底是不是。 太阳光在人群里折闪几番,可不正是照见良恭的脸?那脸上青紫斑斓的,俨然是挨了一顿好打。 原是因上回在嘉善周家之事,良恭担心于三一回不成,再有二回,便于归家次日并严癞头去警醒了于三一番。 那日进门见于三在屋内吃饭,于三此人原是京中人氏,早年流落此地,也不过是个地痞无赖之流。他身如瘦猴,胆小如鼠,因此一应出头的事他皆不敢干,只在中间牵线抽头。 看到良恭,他心道不好,忙搁下碗笑脸迎上去,“唷,您二位怎么想着到我这里来了?吃过饭没有?将就吃些?” 严癞头也不与他多话,一径揪住他的襟口将他拧起来。这于三皮包骨的胳膊腿在空中一阵乱挣,“怎的?有什么话好说呀,这是为什么反目成仇起来?” 话音刚落,人也被严癞头一把将扔在地上,“为什么你自己不清楚?” 于三料想是尤家大小姐的事,反手撑在地上,仰着脸嬉皮笑脸地打诨,“让我猜猜?想必是为了上回那二两银子没算清?” 严癞头走上前去,照着他的脸重挥一拳,“你他娘的,少跟我们这里拉挡帘!你要是心里没数,老子拿拳头点点你。” 说着又要打的架势,那于三忙抬胳膊挡住,“有数有数!大约……是为尤大小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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