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会说话哄人。” 见她开怀,寇立趁机咂嘴道:“大姐姐那么丰厚的嫁妆,白白送给安家,我怎么想也替她不值。那安阆真心待她就罢了,可我看那样子,却是恩大于情。” 鹿瑛挑着眉眼,“你怎么知道?他对你说的?” “他哪会对我说这些,他嫌我不学无术,都不爱与我相交。是我自己看出来的。那日我撞见他在园中和大姐姐屋里的白池幽会。两个人红着脸在树荫里头说话。这种风月之事我见得多了,怎么会瞧不出?” 鹿瑛深明大义道:“这也不要紧,白池本来就是要跟着大姐姐到安家去的。” “是这个理。可我替大姐姐委屈啊。有句话说‘升米恩斗米仇’,他不是真心爱大姐姐,难保往后岳父岳母百年而去,他会冷落了大姐姐。他读书为官之人,要体面,虽不至于抛妻,可大姐姐有病在身,要是受了他冷落,还不知那时的情形怎样呢。” 鹿瑛知道他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听了这半晌话,逐渐听出些意思,笑问:“那依你的主意,大姐姐该怎么办才好?” “我倒有个主意,可又怕你听了,觉得我是不安好心。还是不说了吧。” 他不说,倒招出鹿瑛的好奇心。那好奇心里,又似汩汩冒着憋了多年的一点怨与不甘。 寇立与鹿瑛幼时就要好,后头又做了夫妻,益发心有灵犀。他不必说话,她只看他一眼就大约能猜到他的想法。 但她此刻偏要问,话是从他口里吐出来,免了她几分罪恶感。她撒娇一般地掐他一下子,“说嚜,说嚜,我保准不怪你。” “那我可就说了啊。”他饧着眼笑,也猜到她这些年未必没有怨言,不过都封锁在“骨肉血亲”四个大字里了。 幸而她到了他们寇家,是他寇家的人,心里自然偏着寇家多一些。 他反手撑在铺上,扬起一张明察秋毫的笑脸,“我想,你是她的亲妹妹,岳父岳母百年之后,谁还可靠?还不是你们姊妹俩相互依靠。你总不会害她的,凡事自当为她打算。不如你从她那里要一笔钱来替她存放着,以防日后安阆放着她不管,你这里还是条后路。” 与鹿瑛所料不差,她跼蹐地垂着下颏,把铺上叠好的衣裳细细理着,“你这是让我诓大姐姐的嫁妆?” “怎么能是诓呢?是替她存放。”寇立把脑袋悬在她肩上,对着那只耳朵咬重词。 顷刻又笑,“你这里不替她留一手,她那些嫁妆,迟早都要给安家花得精光。你想想,安阆名分上是你们的表哥,可论骨血,他与你们是不相干的,他是安姨父小妾的儿子,终归是外人。” 鹿瑛瞟他一下,心里倒有些感激他将话说得如此动听。可不是嚜,论骨肉血亲,安阆到底与尤家不相干,论夫妻情分,他心里又没有妙真。妙真本来就傻气,她做妹妹的,是得替她留个心眼。 这样一想,便咬牙答应,“你说得也不错,谁知道安阆以后怎样?真是要为我这姐姐留条后路,可别日后发了病,连请大夫的钱都没有。” “你看,我就说你打小就比大姐姐懂事,凡事都只为别人周全。娶到你真是我的大福。” 鹿瑛问心有愧,只得低着脸微笑,眼才看到,这一双手已把那衣裳揪得抽了丝,无法,一旦抽了丝,就将有千丝万缕破出来。 这衣裳只得作废,再穿不得了。 却说这两口在这里商议的功夫,妙真已走回屋去。还在对面廊下就望见良恭还站在院中,一片黄澄澄的余晖斜铺在他背上,反将颜色照得更深了。 走到廊庑底下才看清,深的那一片是汗浸透了衣裳。她心里既有点不好受,又有点痛快,反正他站在那里,也算是一种屈服了吧? 她悄声捉裙过去,垫着脚走到他肩后,冷不防在他臂膀旁一歪脑袋,见他没在打瞌睡,才缓缓挺直了腰,转到跟前去,“看你没耍滑头的份上,就免了这罚吧。” 良恭汗淋淋的眼睛睇她一下,刚要挪动,腿却有些站麻了,一时不大动得。 妙真微微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又没说。恰是此刻,安阆在东厢听见她回来,为避嫌疑,转出廊下。 撞见良恭这情形,他走去搭了把手搀扶,就近将良恭搀进正屋,“站了这大半日,腿早站麻了。先坐着缓缓。” 妙真因见他是从东厢里出来的,心里猜到些,故意笑嘻嘻问:“表哥和白池在屋里吃茶呀?” 安阆避开白池不提,“我方才去瞧了下林妈妈。听说她这一向身子不好。从前到你家来,总受她老人家照料,理应过去瞧瞧。不想她不在家,就在那屋里讨了杯茶吃。” 谁知他到底是去瞧谁呢?妙真不欲计较,将下巴点点,“表哥最是个念旧情的人。” 说话的功夫,良恭已在下首椅上坐下,任他们二人说话,他只抻长了一条腿搓他的膝,也不搭腔。 妙真刚好了一点的心情蓦地又变坏。眼前这一个,背着她与别的女人眉来眼去;椅上那一个则是对她一贯的漫不经心。 她受了莫大的侮辱一般,陡地冷眼把桌子一拍,“谁许你坐了?没规矩,看见表哥在这里,还不快倒茶?” 良恭也摸不清这脾气是冲他还是冲安阆,睃他二人一眼,拖着还没缓过劲的小腿颤颤巍巍走去桌上倒茶。 安阆看不过眼,回身向妙真作揖,“大妹妹不必客气了,我这会正要走。”语毕果然拔腿便走,毫不迟疑。 妙真乍有一口气堵上来。不为别的,他到这院里来,在东厢坐了半晌,在正屋里倒是片刻也坐不住,简直有些主次不分。 可她不能追也不能留,多一句过问的话都有伤她的自尊,只能冷眼望着他走。望得呆了,只觉门外的残阳如火,将她经营多年的骄傲险些烧成了灰。 眼前光线一暗,良恭已立在身前,将茶搁在桌上,噙着一点笑意,“先吃杯凉茶消消火。” 这话似有些宽慰的意思。妙真怕被人看穿,忙把腰杆挺直了,“我有什么火?” 他两边嘴角向下撇着,眼睛却在笑,一副淡淡然的表情,“你不是说过,你生来是千金小姐,注定要给人家做正头太太的,谁都不能越过你。宰相肚里能撑船,何必生气。” 妙真仰起眼,觉得他是在嘲笑,况且话也没说到点子上。她可不单是生安阆的气,更是生他的气,他却没事人似的,还以为不与他相干。 火气愈发上来了,她便将茶汤一下泼在他脸上,手垂下来,看着他淋淋漓漓的脸,自己也有些无措惊惶。 良恭却只是抬手将脸抹一把,笑意变幻出一缕温柔。
第28章 离歌别宴 (〇二) 因为背着光, 看得不十分真切,怎么有人能笑得这样温柔?仿佛一片晨露里的曦微抚到身上来,叫人舒舒服服地对着日头伸个懒腰。 妙真疑心那点温柔是她的幻觉,可此刻却甘愿被这幻觉蛊惑, 竟肯低下脸来说一句:“对不住, 我不是有意的。” 良恭惊骇得连心都跟着弹动一下,也有些无措。这样居高临下的看她, 觉得她乖顺的模样十分惹人怜。 他脸上的水细细地顺着襟口滑进去, 滑到胸膛, 把那颗心也温了温。原是该走的, 他的脚步偏又迟缓逗留, 迤然转去另倒了热茶来, “这回可不许泼人了啊。” 妙真一时哭笑不得, 反倒酸了鼻腔,仍是低着脖子,“要你管,我爱泼就泼。” 鬼使神差的, 他弯低了腰, 歪着脸看她,“那也别只逮着我一个人泼啊,屋里这么些下人。何况我今日并没有怎样得罪你,把我那恶脾气泼出来,可是要打人的。” 口里尽管说着“要打人”的话, 嗓音却放低成哄人的态度。 妙真心里渐渐笑了, 轻剔他一眼, 把脸别到一边去,“我晓得你最会打架, 否则前些日子你身上那些伤是哪里得来的?哼,总不会是在路上摔的。” 良恭心下了然,上回带去他家的外伤药,果然是她有意为之,也有意掩在那堆乱七八糟的药材里。好像把她的一点情谊藏在刁蛮的嘴脸后头。 他更不便说了,以免她听见是为她弄得一身伤,乍然的感动间,那点小小的情谊就不小心膨发成一种深刻的爱意。 要说“爱”,那可就太重了,他是受之不起的。 他只好直起腰来嬉皮笑脸道:“这却不干你的事。难道你管东管西,连我告假在家的事你也要管?” 妙真心情刚好一点,又叫他三言两语惹出委屈。恰好丫头们提着食盒进来摆饭,她漠然说:“谁稀罕管?你滚出去!” 那眼始终没再抬起来,因为眼眶里含着颗豆大的泪珠子。她也不知这泪到底是为他还是为安阆,为什么事也还不明朗,因此也没掉出来。 等他走出去,她随手拈着帕子一揩,走进饭厅里,“我下晌说要吃一样鸡蛋炒枸杞芽,有没有?” 良恭在廊庑底下听见她问这话,觉得好笑。那笑对着日落的余光,是十分真切的一片温柔。 这一点伤心到底在妙真是不耽误吃饭的,也不耽误睡觉。没几日,又忘了这日的委屈。她想,她这份连说也说不清的委屈,跟白池这些人受的委屈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 她自己不把这当回事,林妈妈眼里却不揉沙子。老妈妈虽病中不大走动,可睡在隔壁是听在耳朵里的,妙真那日是怄得又拍桌子又骂下人。她一向待人宽厚,总不会真是为下人哪里得罪了她,不过是借题发挥,找人撒气罢了。 至于撒的什么邪气,林妈妈心如明镜。这日趁妙真外出,她特地留下白池,将人叫到跟前跪下,“我今日为什么叫姑娘跪下,我想姑娘心里是有数的。也不要我明讲,讲出来,怕姑娘脸上过不去。” 那日安阆借探她的病进了东厢,她虽人不在,心倒是留在了这屋里,仿佛看得见安阆那双眼睛总离不开白池片刻,白池也是频频看他。这几回意绵情浓的眼波,是她的猜想,也是真实发生过。 猜到她老人家迟早是要问,白池也不多辩,只垂首跪在床前,只怕一抬眼,就忍不住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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