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着与他怄气,刚暨至院门,就在前头把笑眼向天上一飞,“这样大的太阳,你叫我干晒着么?还不取把伞来?” 这是又作出新花样了,天上分明云翳浓重,太阳只露着个角,光也是黯淡的光,没见过这天气还打伞的。良恭心里抱怨,也只得掉身去取。取来自然不要她撑的,由他撑着,走在她侧后半步。 妙真为的就是这个,还嫌远了,扭头不瞒地瞅他一眼,“你自己看看,这遮得住什么?我半个身子还在外头晒着。” 他只得近前半步,走在她身旁。他自己是不遮的,把伞全歪在她那头。 妙真还是不高兴,睐目睇他,“你身上一股臭汗味。” 想当然是故意挑刺,这时节哪里容易发汗?何况良恭吃过午饭才往外头下人房里洗的澡。 他不理会,反正她时时刻刻都在生气,要问缘故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他剪起条胳膊,嗅着她身上淡淡的玫瑰香,只管心旷神怡地走着。 妙真见他这翛然态度,又是喜欢又是恨,一面又忍不住要与他搭讪,“你方才往园中去做什么?” “噢,安大爷叫我去,说他不日要回常州了,与我说说话。” “他要回去,连你都辞了……” 谁人都想着辞,唯独还没来辞妙真,是把她排在哪个份上? 妙真在心里头掰着手算,眼却一歪,又歪到良恭身上,“我问问你,你是男人家,以你男人家的眼光看,安表哥到底好不好?我嫁给他,到底行不行?” 良恭既是意外,也是心慌,随便拈出一句话,都只能是谎。他便低下头一笑,撇得干净,“怎么问我?我见过什么世面?老爷还不是男人家,老爷看他就很好。” “老爷老了,难免有个猪油蒙了心时候。况且你是年轻男人,和他们长辈的眼光毕竟是不一样的,我怎么不能问你?再说你们两个还有些交好。” “你看她好就成。” “我?”妙真是说不清的,安阆好是好,可世上好人太多,不见得都与她相关,“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谁知道?” 她竭力怂恿他表达,“你呀。我和他将来是要做夫妻的,难道你是我的下人,不期望我好?我想做奴才的自然都盼着主子日子过得好,主子成日哭哭啼啼的,做奴才的心里也是要伤心,是不是?怎么不好讲呢?我知道你不论说什么,都是为我,我保准不怪罪你。” 说着说着,话头就有些失公允了,仿佛是盼着他能说出个什么不好出来,“你要是昧着良心说得不公道,我嫁错了人,日后可要怨你。” 这话真是耳熟,良恭心里澜澜一荡,荡出些酸楚。他这人也真是怪,总容易痴迷这云里雾里捉迷藏的游戏,注定终生活得如风中落叶,飘忽不定。 大概是命犯太岁,他只得干笑两声。笑得妙真心里痒痒的,两只眼睛睐着他,生怕错过他脸上一点哀伤的表情。 然而他将哀愁藏得很好,面上只露着一份尴尬。尴尬得仿佛脚下已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尽管他行走得翛然从容。 在她看来,这尴尬只是为怕说错话得罪人。她哪里猜得到,良恭却是因为作难。要说安阆好,他心里另有所爱。要说他不好,又是睁眼说瞎话。 又觉妙真这一大堆的话里似乎暗藏机锋,非要他说出个情理之外的答案。 他额上起了一层雾蒙蒙的细汗,心里有些焦灼。又经不住妙真一再撺掇,只得模棱两可道:“我看安大爷自然是人品贵重,否则我也不愿与他结交,他也不能与我这样身份的人结交。” “谁问你他做朋友好不好啦?”妙真翻一下眼皮,“我是问他是不是做丈夫的绝佳人选?” “他若不是,那你看谁是?” 话音甫落,良恭便暗悔不该这样口快。他瞟了妙真一眼,可巧碰上她枯苗望雨似的一双眼睛。她问的问题是与他有关的,他不是觉不出来,只怕她真讲出个确切的人,彼此都不知该怎样下台。 要明着说,那必定是伤了她的那份骄傲。至于她那小小的骄傲与他什么相干,也未敢细想。什么事情都怕往深里琢磨,真琢磨出个结果,自己也没法对自己交差。 他在儿女情长上一向擅长自欺,含含糊糊顾左言他是他的本能,“我哪里晓得?我只知道一个安大爷。安大爷是状元之才,虽然眼下家道难一些,到底也不算委屈了。” 她马上将目光收敛回去,鼻梢“哼”了一声,“外头想娶我的人多的是。远的不说,这嘉兴府除了我们尤家,还有一户做丝绸生意的邱家,他们家的三公子就请人来说过亲。” 这事情良恭听说过,为这缘故,两家的仇怨越结越深。 “你不知道吧,那三公子我见过,相貌很好,不比你这模样差。” 好端端的拿他作比较。他摊出一只手无所谓地笑着,“比我长得好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我不是‘狗奴才’嚜,但凡是个人也总比‘狗’好。” 妙真咬着牙关发笑,“那可不是?谁都比你好!表哥就比你好千倍万倍不止!” “那也是一目了然的事。” 她心里虽恨,也只好云淡风轻地笑说:“还算你有些自知之明。” 说完这一番,两个人心里皆有些结了疙瘩似的别扭。 良恭还替她撑着伞,手就悬在她肩上,只要一落下去,也许就能成为个拥抱。但这分寸距离,毕竟需要庞大的底气。 他缺的不正是这样的底气?什么也拿不出手,就只这一副臭皮囊。又要点自尊,想着一个男人,总不能凭一副相貌和一张油嘴混饭吃。 只好缄默着时不时睐她一眼,发现她鼓着腮帮子,那模样不消去猜,又是生气了。 “是你要问我,你看,我说了你又不高兴。”他一时管不住口舌,已抢在理智前头去哄她。 “我说不高兴了么?”妙真倏然止步,站到他面前瞪他一眼。旋即刻意挂起笑脸,“表哥这一去,就要预备着上京考试,明年我就要出阁了。等我出阁,你就不必狗尾巴一样的跟着我了。我怎么能不高兴?我想想能甩掉你,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去了!” 那笑简直假的很,眼睛里分明是攒满了恼怒和委屈,鼻尖也有些泛红,却十分倔强地逞着强。 良恭险些撞到她身上,连忙止步。思绪却没能止住,目光落在她的眼睛里,一颗心忽然猛地悸动着。 心里想,她哪里是什么空壳子,明明里头藏着个狐狸精。这狐狸精不要他的命,只令他本来就无望的前程一败再败、他屡屡打算,又屡屡摒弃那些打算。 不论旁门左道,分明那么多条道可走,终于他只走在她身旁身后。 也不计较到底是不是因为要去赴安阆许给他的前程,他提起嘴角斜斜地笑起来,故意要与她作对,“那可要叫你失望了,你就是出阁,我还跟着去。” 妙真骇然地睐他,“你不是签的活契?你不是等我出阁就去自谋出路?” 良恭仍是笑得不正经,“哪条出路有你们尤家好?谁叫老爷许的月银多,安大爷也拿我当朋友。这样好的东家,我得攀紧了,不舍得放。” 听见这话,妙真那气又忽然烟消云散。她一厢情愿地觉得这份“不舍得”是不舍得她,于是就原谅了他那份“雾里藏花”的态度。 天上却云浓如墨,倏地落起雪来。这年的头一场雪,妙真仰着头看,雪花扑簌簌落在她额上,眼皮,在她卷翘的睫毛上结了颗小小的冰晶。 良恭的脸在这颗冰晶后头扑所迷离地闪烁着,尽管模糊不清,她仍然很高兴,只要想到不必因为嫁了人就会与他分离。
第29章 离歌别宴 (〇三) 雪如玉碎的粉屑, 飘飘摇摇地落着,兜转迂回的风萦绕在兜转迂回的石径上。 两个人走着,此刻谁都想不到,这曲折的路程从这刻起就往前延伸去, 竟伸出去许多个年头。猛一回首, 过尽千帆,周遭的人早凋零如叶, 照旧只剩下他们两个在走。 眼下红颜未沧桑, 妙真还带着一张没有哀愁的脸走进曾太太屋里。鹿瑛也在榻上坐着, 见她进了屏门, 便起身让她, “姐, 你来坐。” 她刚拉了鹿瑛一齐坐下, 曾太太就问:“外头下雪了,你怎的还穿这样单薄?谁跟着来的?” 妙真朝窗户上坡一下嘴,“良恭跟来的,他打着伞, 出门的时候还没下雪, 半道上才下的。您叫我来有事情说?” 曾太太隔着炕桌望她姊妹二人,不觉一脸慈爱的笑意,“你舅母和安表哥都预备回常州去过年,你妹子与妹夫倒还能留在这里过完年,只是不等元夕也要赶回湖州去。你妹子来同我商量, 想带着你一道去湖州住些日子, 来日你出阁到常州, 山高水远的,怕姊妹间难重逢一回。” 听见要出远门, 妙真喜得直拍手,“好好好,我巴不得出去走走呢!长这么大,就只在嘉兴府这地方打转,我闷也要闷死了。” 没曾想曾太太一头凉水泼下来,“你别急着高兴,还没同你爹商议呢。” 妙真立时耷拉下脑袋,悻悻喁喁,“爹恨不得将我关死在家里,他能许我去?娘,您行行好,一定要把他老人家说通,我这年能不能过得好,就全看您了。” 曾太太乜她一眼,端起腰笑,“可不是,你近日可得巴结好我,哄得我高兴了,我就费心在你爹跟前好好说和说和。” 妙真索性坐到那头去,挽住她的胳膊,“就是我不会讲什么好听话,娘也是最疼我的,难道会不帮我?” 说话间,眼在她面上细细瞅,“唷,眼瞧又要过一年了,您怎的倒瞧着小了一岁似的?这可不成,知道的说您是我母亲,不知道的当咱们是姊妹,那不就乱了辈分了?” 一时哄得曾太太扯着她连拍带打地笑起来,眼角的细纹扯也扯不平,“这丫头,就会讲这些歪话!” 鹿瑛也在那头笑着,无声的。窗外簌簌飘雪,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吹得她骨头渐冻,心底有一片和软的冷冰。 这场面看了许多年,总是干看着,想插话又奈何嘴巴不如妙真讨巧,性情也不像妙真那样爽快。妙真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哭。她的高兴与不高兴都是婉约地低头,脸上永远是一片婉约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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