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有人知道她心底里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她一贯没有相悖的意见。好在嫁了寇立,他那个人什么都要问个透彻,常把个脑袋凑到眼皮子底下问:“我这主意到底怎么样?你到底是喜不喜欢?” 天长日久,他成了她肚子里的蛔虫,也成了她的喉舌,代她发言。好时常能逗得人前仰后合地笑,坏时也能怄得人痛快淋漓地哭。她觉得是嫁了他,她才有了一份自己的情绪。 是了,她是有了夫家的人,凡事要替丈夫打算。 她端起茶来双手捂着,向炕桌对面竭力劝说:“爹娘总把姐看得死死的,瞧,都把她闷坏了,叫她趁出阁前出去走一趟也好。我来时婆婆还念叨,说好些年不见妙真,不知她长成了什么模样。都想瞧瞧姐是不是出落成咱们家先太太的模样了。” 曾太太不由将妙真的脸端详了片刻,笑道:“照她亲娘是要丰腴一点,她母亲是个瓜子脸。她这脸盘子,是随老爷了。老爷年轻时候就是个鹅蛋脸,如今吃肥了,不中看。” 说曹操曹操便道,尤老爷正好打帘子进来,还是乐乐呵呵的面孔,“说谁不中看呢?你在两个闺女面前贬低我,叫我做爹的威严往哪里放?” 曾太太只白他一眼,吩咐丫头端了热茶来。鹿瑛起身让座,坐到了榻跟前那梅花凳上头,一家人团团围着个熏笼。 尤老爷顺势看了鹿瑛一会,揪着眉“啧”了声,“鹿瑛怎的回家来这样久还是这样瘦?多吃点,多吃点,不要跟猫儿吃食似的。你老子就是穷死,一日的饭也是供得起你。” 说话间摸了对红宝石珥珰出来,托在掌心里递去,“外头得的,前头得了个蓝宝石的给了你姐姐,这个给你。” 鹿瑛心尖倏颤了下,小心去接了来,捧在手里,像捧着一汪泪水无处存放。 她才依了寇立的主意要将妙真带往湖州,离了爹娘,好使些手段诓哄妙真嫁妆里那两处田庄。心里一直是用父母不公的理由来说服着自己心安理得。可眼下得了这对珥珰,那理由又似乎有些不足够了。 心下正是犹豫忐忑,又听尤老爷问:“姑爷呢?” “他到外与朋友会局去了。” 尤老爷嗤笑着靠在榻上,“他的朋友真是遍布天下,自小到如今,才往嘉兴走动过几趟,就结交了那么些朋友。” 鹿瑛忙辩解,“都是些常往湖州去的人家,在买卖上常有来往的。我公公说本来就嫌他成日不做正经事,他这才与他们走动得多些,要学着做生意。” 尤老爷瞧一眼曾太太,“姑娘嫁出去果然就是别人家的了,你看,我还没说姑爷什么不是,女儿就先替他辨起来了。我也不是说他不好,只是他年轻,太好耍,到底不是好事,还是要有些拼劲,贪图享乐仔细迷了性情。年轻男人,还是当如安阆,或是……” 恰在窗纱上瞥见廊下良恭,继而乐道:“或是像良恭这样的,能吃苦耐劳。家里虽有金山银山,也总有挥霍成空的一天嘛。” 听得妙真心花怒放,好像是夸了她一般,把腰杆得意地挺起来。嘴角却是不屑地一撇,“良恭有什么好,不过是个下人。” 尤老爷鼻稍一吹,“哼,妙丫头,你可不要门缝里看人,就是皇帝老爷往上数一数,祖上也是穷苦出身。” 妙真心里越美,越是翻着眼皮不认同。那眼皮翻转到窗纱上,心里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细小的快乐。她的眼睛冒在曾太太肩上,向尤老爷贼兮兮地扇动,“那您说,到底是安表哥好,还是良恭好?” 尤老爷哈哈一笑,“各有各好。” 妙真不觉又问:“那您倘或再有一个女儿,情不情愿许给良恭?” 谁知尤老爷将笑一收,瘪起嘴,“那不成,把女儿嫁给他,岂不是跟着他吃苦?我舍不得。看他好归看他好,要做女婿,那是两码事。” 妙真立时有些不高兴,冒出个脑袋,“可见您真是个地道的生意人,才说人家好,这会又不认!” 尤老爷刚要张嘴辩,曾太太便来搭腔,“好了好了,还要为这子虚乌有的事争起来不成?有你们两个就够操心的了,再有一个,我只怕是活不成了。” 话锋转过,又说起年后叫妙真跟着鹿瑛两口往湖州去的事情。果然尤老爷是不答应的,连连摇撼着手,“不成不成,妙丫头从未出过远门,山高水长的,出了事怎好?” 曾太太嗤道:“能出什么事?那是鹿瑛的婆婆家,又是亲姑妈,你自己的亲妹子你还不放心?” “我不是说去寇家不放心,我是说路上远,万一遇到个什么贼寇……” 还未说完,妙真已强争起来,“尧哥哥走南闯北的这么多回,也没听见他说遇见过什么贼寇。鹿瑛和寇立从湖州回来还不是好好的,怎的我就倒霉,好容易出一趟门,偏叫我遇上贼寇?您就是不想让我去,也罢,我不去了,往后也不到常州去,就守在您身边,做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鹿瑛这会骑虎难下,本就没主意,只好帮着劝一阵。几方劝说下,尤老爷只得说再议。 这一议,先赶上送胡舅母与安阆回常州,后又是各家年礼往来,就暂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寇立因为此事不定,心里也不安定,常催促鹿瑛,“年关就到了,早定下来,咱们好先打发人回去报信啊,母亲在家也好将大姐姐的住处收拾出来。跟着去的还有若干下人,也要找地方安顿他们,都是费时日的事。” 鹿瑛正坐在妆台看镜子里自己的脸,脸畔坠着的尤老爷送的那两只红宝石正熠熠生辉,红得窝心,返照出她眼底有点自私无情的目光。 她自己看着自己的脸,渐渐生出羞愧,隔定好半晌才扭头照他一眼,“你心里光是惦记钱。有了钱也是大手大脚的花,还不如没有。” “怎么说这话?” 寇立听出她这必定又是动摇了。他这妻哪里都好,温柔和顺,贤惠持家,就是过于没主意。好在他就是她的主心骨,也是她不能出口的许多主意。 他重提耐性走过来哄,“难道我前些时说的都白说了?咱们是替大姐姐存放,又不花她的。再说我寇家还没穷到短我的吃喝,犯得着使她的钱?” 见她不作声,他一屁股坐在案上,抱起胳膊叹气,“有件事我还没对你说,出门时老爷对我讲,过两年分一间铺子给我做。我想,一间铺子算什么?大哥管着同杭州府的那几笔丝绸生意,那是多少进项?怎么到我就只一间零散铺子?还是厚此薄彼。我非要做出个样子给他老人家瞧,也好叫他老人家看看,我寇立不是那没本事的人。可我要单做生意,总要本钱。咱们若能替大姐姐存放那两处田庄的地契,我暂借一份出来换些做生意的本钱,将来她要用时,我连本带利都还她,既是为她好,也是方便了咱们,岂不是两全?” 鹿瑛只盯着他那张一开一合的嘴,看得久了,只觉她这丈夫能说会道,哪是不学无术的人? 又将那份犹豫抛开,反劝他,“我知道你是个有打算的人,只是外头人看你爱玩,都只当你没甚出息。可我是信你的。我爹你也晓得,就是不放心大姐姐走这样远。你别急,大姐姐自己也想跟我们去玩,你让她去磨,爹拿她没法子。” 不料妙真一连软磨硬泡了几日,尤老爷仍是犹豫不决,唯恐妙真路上出什么岔子。妙真这日起个主意,想着尤老爷一向看良恭可靠,便推良恭去说。 一路上嘱咐道:“你千万要说你拿性命担保,不叫我出一点岔子。老爷放心下来,就许我去了。” 良恭散漫走在雪里,满是个不情愿,“你叫我去说也是可笑,难道我能做得了小姐的主?老爷也未必肯听我的。” “你说你拿性命担保嚜,老爷信得过你。” 两个人一前一后,踩得雪沙沙作响,半晌没听良恭发声。妙真回头瞟他一眼,“你是不肯帮我说和,还是不肯拿性命保我的安危?” 良恭好笑起来,“这怎么又扯到性命上头了?” “怎么扯不上?老爷怕的就是路上遇见个什么贼啊盗啊的。真遇上了,你是先跑,还是先护着主子?” 他眯起笑眼远远向天外望去,“咱们江南一带还算太平,少有贼寇。” 本来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妙真却忽地较了真,立在雪里挑着眼,“少有也是有,偏就叫我碰上了呢?你是丢下我自己跑,还是想法子护我要紧?” 良恭也只得立在那里,看她的神色,是一定要个答案的才肯罢休。 原是随便点点头就能哄过她去的事,这会却叫他难以启齿,好像真应下来,就等同于真是把性命押给了她。 这哪里值当呢?他把眼别开,余光却被她那双高傲的眼睛挽绊住。又变得有些犹豫了。 即便良恭真拿这话说给尤老爷听,尤老爷仍是在案后摇手。其中还有个缘故,尤老爷想着妙真再过一二年即要出阁,这会再往湖州去一趟,只怕父女相聚的时日无多。 妙真带着好大的气地回屋,沿途雨雪,她兀自往前走。良恭追上来给她撑伞她也不要,将伞抢来摔在地上,折断了散架。 回房小丫头看她湿了鞋袜,忙奉茶上来,请她换衣裳。她却将胳膊一扫,将茶碗“咣当”扫了下去。 吓得小丫头忙冒着大雪去外头寻人来劝,不想里外寻了一圈,林妈妈白池等人皆不在家,忙着筹备过年的事情去了。 只得又到院门外头敲良恭的门,“良哥哥,你去劝劝姑娘,她在屋里发火呢。” 良恭正在铺上睡着,迷迷瞪瞪地翻了个身咕哝道:“随她去发,横竖她火气大,浑身的脾气不发出来她也不痛快。” 那丫头在门外一怔,又再试着敲了敲,“我们可劝不住,白池姐和花信姐都不在家。她一会该哭了。” 不一时就见良恭满脸不耐烦地将门拉开,认命地拖着步子走到正屋里。 妙真果然正伏在炕桌上哭,听见动静把两眼浮在臂弯上头看一下,又埋回去接着哭。起先还是细细的啜泣,久没听见良恭作声,那哭腔便渐渐大起来。两个肩一挫一挫地把窗户上白森森的雪光晃动着,终于晃笑了良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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