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又猛地打个转弯, “我听说朝廷有好几年没给你结银子?别是怕朝廷拖你的账越拖越多,所以急着丢开这摊子吧?” 尤老爷虽也有这份心, 哪敢明说?说了就是伤朝廷的体面。忙摆头,“不敢不敢。小的哪敢有这心思?朝廷自然是有朝廷的难处,不过几十万银子,比起那些军饷民生上的开销,我这算什么?户部自然是先紧着要紧的办,总是要办到我这里的。” 李大人点头笑道:“朝廷一心为民,尤老爷虽是商,也是民,能体谅朝廷的难处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朝廷自然也体谅你,既然你脱不开身,苏州织造那头的差事,我代你向朝廷请辞吧。尤老爷是个厚道人,我李某也厚道,就给你提个醒,上头这阵正在查从前与冯大人结交谋私的一些商人呢,你可要当心。” “多谢大人提点,小的感激不尽。”尤老爷立起身来打拱,向前进了两步,“要是朝廷有什么旨意传下来,还望大人照拂,小的倾家荡产,无以为报。” “客气,客气啦。” 二人又再浅叙一番,尤老爷这厢归家,便答应了妙真到湖州去的事情。 曾太太还奇怪,“你怎么忽然又变了主意?早前死活舍不得她去,出门一趟给风吹弯舌头了?” 回首一看,尤老爷坐在榻上,轮廓被窗上惨淡冰冷的一点雪光包围着,早没了平日里那份乐乐呵呵的豁达态度。 她心陡地一跳,忙驱散了屋里的下人,端着茶走来,“怎么了?看你这脸色,好像是翻了天的样子?你是到哪里去回来?” 尤老爷垂沉着脑袋,黄昏的天色也跟着黯败下来,“我到李大人府上去了一趟。” “他肯见你了?” “早就该想到,他前头避着不肯见,不是单为了邱家。” “那还为什么?总不是咱们别的地方得罪了他,从前咱们和他都不认得,更没打过什么交道。” “为冯大人的事。” “冯大人怎么了?” 尤老爷将搁在炕桌上的手半蜷起来,捏住一片袖口,“冯大人被下了狱了,他头上的靠山坍了台。他走时我就很疑心,怎么朝廷忽然调他回京去,还不就是为了跟他算账。” 闻言,曾太太脸色煞白地坐在榻那头,“冯大人出了事,那咱们家是不是也要跟着倒霉?他在嘉兴任上的时候,满城乡绅,可是同你走得最近。” “我就是在琢磨这个。只怕李大人听见了什么风,这才避着我不见。”尤老爷思虑片刻,将手一摊,“话说回来,我到底没做什么有违国法的事情,苏州织造的差事,也是我凭本事争来的,并不是走的冯大人的门路。” 曾太太急得捶两下炕桌,“哎唷,你这样想,人家未必会这样想!就凭咱们家这些年送给冯大人那些礼,就能定你个贿赂官员之罪!” 尤老爷隐隐抱定一线希望,“朝廷这些事情扯来扯去都是党羽之争,与我有什么相干?我不过是个小小商人。冯大人既已定了罪,何必再扯上我们这些芝麻绿豆小的人物?还不够刑部都察院忙的。” 说着,灵光闪动,忐忑道:“我就怕……” “怕什么?” 他看了曾太太一眼,忽然松缓地笑出来,“没什么。我看,不论眼下局面如何,还是让妙妙跟着鹿瑛去湖州,免得叫她看见家里头这些事,跟着瞎忧心。她又不懂这些。” 他尽管笑着,曾太太也不再追问下去,只点了点头,彼此都是多心多疑的样子。这份忧虑都落在心里拔不出来了,只是两人面上都装作相安无事。 只等年节一过,尤老爷便以年礼之名,打发人抬了几口箱子往李大人府上去。 李大人在房内笑着检看箱内的银子,剪着胳膊把管家回瞟一眼,笑问:“管家,你说,是外头的雪白啊,还是我这些银子白啊?” 管家哈着腰在后头亦步亦趋,满脸谄媚,“雪花银雪花银,自然是与雪同白了。老爷英明,既赏了邱家差事,又得了尤家的好处,如今这两家都巴望着老爷您呢。” “嗨,邱家是亲戚,帮了他们,也是帮我自己个儿。好在这尤泰丰也算有眼力见儿,晓得主动退步抽身。可惜啊,他这会儿想抽身也晚了。” “这……”管家将几口箱子睃一眼,因问:“咱们收了他家的银子,难道放着他家不管?只怕不好开交吧?” 李大人没奈何地摇了下脑袋,走到椅上吃茶,“不是我不帮,是我帮不了。朝廷拖欠了他好几年的货款,其实我在京时就晓得些内情,户部是按年清了他这些账的。既然清了账,尤家却没收到钱,你想想,那些钱都是进了谁的口袋?这些人,过了手的银子要叫他们拿出来,谁舍得?如今上头的官不想还他这笔账,只好治他个罪。谁叫他偏又与冯大人往从亲密呢?把他往冯大人的事上一牵,可不就顺理成章了?再抄他的家产,又是一笔横财。” “嘶……就怕老爷收了他的银子,又不帮着他说话,他回头下了狱,把您给咬一口,那就不好办了。” “咬我?他没那么傻,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外嫁,一个还没出阁。回头朝廷办到他府上,这笔钱,就当是保他那个未出阁的姑娘,不算我白拿他的。他也犯不着为了几万银子得罪我们这些地方上的人。何况他怎么说得清我到底有没有帮他说话?我说了,只是官微言轻,说了不顶用嘛!” 正说着话,听见小厮来报,说是邱家来了人。李大人一面着人请来,一面吩咐人抬了箱子下去,又转到案后提笔写信。 未几见一意气风发的青年进门,穿一件灰鼠毛大氅,脚踏羊皮皂靴。嫩白嫩白的脸,炯炯发亮的眼睛,冻红了鼻尖,说话一吐气,就有些孩子般的稚气。 便是那邱家的三公子邱纶,此人在家也是惯坏了的,有些不讲礼数,不等人请,一股屁股就在窗根底下的官帽椅上,把一腿高高地挂在扶手上头晃荡着,“舅舅,您叫我来做什么?” 实则这李大人并不是邱纶的亲舅舅,是拐了几个弯的表舅。不过当今世下,凡是官中有人,没亲的也恨不得磕头认了个亲,何况是本就有些干系在的。 李大人刚好写完信,折在封内,向前推在案上,“你亲自往苏州去一趟,把这信交给你父亲,告诉他,苏州的黄大人是我的至交好友,看过这信,自然替他在织造局走动。这份皇差,明年就能落到你们邱家头上了。” 邱纶放下腿,朝前微微欠身,“唷,尤家不争了?” “争?姓尤的就是有这份心,也没这力气了。现如今,他尤泰丰保不保得性命都是难说。” “这么严重?”那邱纶惊诧地将眼珠子一转,转着转着,又事不关己地笑起来,走到案前取信去,“舅舅,既然他们家到了这地步,那他家大姑娘,就能转许给我了吧?” 李大人剔眼看他片刻,随手抄起一本书朝他脑袋上拍去,“没出息!就惦记女人。我听你母亲说这一二年间就要给你定一门亲事。何况人家小姐也是定了亲的。” “定亲怕什么?我不定就是了。她那头难道就不能悔?再说了,她还没出阁呢,要是尤家被抄了家,她也是要受牵连的。这么个大美人,难道您忍心看她充为军妓官奴?还不如嫁了我。” “美不美的我没见过,不知道。我只知道,尤家遭了灾,就和你邱家门不当户不对,你父亲还肯?别想这些花里胡哨的事,老老实实的往苏州去。” 眼见李大人已有些不耐烦,那邱纶只得瘪瘪嘴,揣着书信辞将而去。 来回都是骑马,有二三家丁在前头吆喝着赶街上的人,邱纶歪歪洋洋地坐在马上,好不张扬烜赫。 有道是狭路相逢,可巧节后忙得脱不开身,曾太太只得打发妙真往一户不大要紧的远亲家送年礼。妙真因带着好些东西,便套了马车出门,恰是迎面驶来。 邱家因如今一府之长官换了他们家的亲戚做,连家丁的气焰也是水涨船高,不管对面来人是谁,先扬着手嚷开,“让开让开,没见着我们三爷的马吗?让开,有点眼力!” 驾车的恰是良恭,老远就看见前头闹哄哄地在赶人,也不知是谁家的马如此嚣张,心下很有些看不惯。 终于是赶到他这里。他朝那马上之人眺望一眼,勒停了车,支起一条腿来,“路是大家走的,怎么偏叫人避你们,你们不晓得避人?” 那小厮反手朝肩上指一指,“嗨,你这不长眼的狗杂种,也不看看是谁家的马! 想必你不认得,不妨告诉你听,那马上坐的是邱家的三公子!” 良恭不禁细眺一眼,看见那公子衣着华贵,洋歪歪地拉着缰绳立在那里,面孔比他还不耐烦。他哼着笑道:“原来是邱家。我眼拙,还以为是皇上他老人家的御驾出巡到咱们嘉兴来了呢,好大的阵仗。” 人堆里忽然有人轰然一笑,几个小厮慢慢砸这话才回过味来。把三爷比作皇帝,岂不是把他们比作没根的太监? 领头一个马上脸色一变,上前揪着良恭的襟口就要打。不想手不及腿快,良恭提起脚就朝人肚皮上揣去,把人揣翻在地,又笑,“你主子一月给你多少银子,你竟如此效忠?” 那小厮忙爬起来,提着手指他,“好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得罪我们邱家,你等着,凭你是谁家的人,一样打得你爹不认娘不识!” 妙真在车里听见是邱家,撩开门帘子远远一望,果然是那现世宝邱纶。尽管只前几年见过两面,叵奈此人脸皮厚,最好丢人现眼,就是烧成灰她也认得。 她没好性,摔下帘子在车内吩咐,“什么邱家夏家的,不认得,要找麻烦,我告诉你个地方,到盘云街上尤家去找,自有人恭候。良恭,不让他,凭什么让他?要让他先让。” 可瞧那小厮是邱纶的贴身小厮,头些年跟着邱纶往尤家说亲时瞥见过妙真一眼,实在过目难忘。 他一下跳将起来,猴似的忙往后头跑去告诉邱纶,“三爷,前头是尤家大姑娘的马车。” “果真?!” “那是真得不能再真了!” 邱纶满面惊喜,忙从马上下来。那小厮凑上前去,“他们不让路,打不打?” 那邱纶迎头照着他脑袋捶一拳,“打你老娘!” 说着三两下拂整了衣裳忙往前去,看见路旁有个挎着篮子卖花的,他顺手就从人篮子里拣了两支白山茶,一路奉到车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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