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恭眼跟着她慢慢转,看见她伸出手摸了一把粗糙的墙面,几个手指头相互搓着,脸上是有些哀愁怜悯的表情。 她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近来总是好言好语地对他讲话。那柔柔嫩嫩的嗓音,常撩起他一颗心异动难止。 他承不起她这份温柔的关心,避忌着,故意惹她发火似的,提着眉梢笑,“吃灰就吃灰,好歹比家里那‘狗窝’宽敞些,总算用不着伸个懒腰就碰着梁了。你说是吧?” 她们背地里说那是“狗窝”,原来他是听见的。妙真一亏心,就咬着下嘴唇半低下头。 转念一想,就是心里喜欢他,也不能低了身份,免得叫他蹬鼻子上脸,愈发得意了。按曾太太的话讲,男人心中太野,得驯狗驯马似的,既不能太近,也不好太远,打个巴掌喂颗蜜枣是最好的。 她高高地抬起下巴,“那也比你家那破房子强。你们家也能住人?哪里都漏风!” 话音甫落,又自悔不该这样说,这是戳人家的短处,谁存心想穷?她小心瞟他脸色,发现他还是那不端正的笑,仿佛无所谓,没有自尊。 她正矛盾地发窘,忽见寇立昂首阔步进来,向她作揖问好后就去拉良恭,“走,你头回到湖州来,我领你街上逛逛去。” 良恭本不想出去,可又怕得罪人,也有些留恋不舍地要躲开妙真,便连连拱手答应,“多谢二姑爷肯想着,我正闲着呢。” “闲着?我告诉你,到了湖州,那可没有空子给你闲着,不比你们嘉兴府差!到处都有好景致!走,我包了艘画舫,好好乐上半日。” 他们两个又不知几时变得如此要好了,良恭真是本事,跟什么人都处得来。可寇立不成,他斗鸡走狗饱食终日,岂不把人带坏了? 妙真不欲良恭跟着去,追到花园子里,却是暖阳无限,花影成迷,那二人早没了踪迹。 倒有个别的人影循路而来。
第32章 离歌别宴 (〇六) 鹿瑛回到婆家来, 仍是那副样子。哪里都是家,又像哪里都不是家,骨子里总是一种无法当家做主的柔顺。 她穿着件鹅黄的长衫,半截嫩绿的裙, 迤然走来拉妙真, “姐,你在这里逛什么?太太叫你去, 大哥哥今早从杭州府回来了。” 两个人一路朝寇夫人屋里走, 妙真见着她就张口抱怨, “寇立成日在外头瞎胡闹, 你也不管管, 就由着他去?这会好了, 连我的小厮也要给他带坏了。” 鹿瑛发懵须臾, 温柔笑开,“他倒不是瞎胡混。姐,你们都误会他了,只看他爱玩, 其实他在外头是想成就一番事业。” 妙真不信, 撇嘴睐她,“放着家里的生意不照管,在外头瞎管什么?他那是哄你的话,你耳根子软,成日受他的骗。” 各有各固执, 鹿瑛仍坚持说:“家里的生意老爷还不叫他管, 本地的生意都是老爷亲自料理, 杭州府那头,都交给了大哥哥。” 说着, 就有一缕叹息由她口里轻泄出来,“你还有不知道的?老爷一向偏心大哥哥,长房嚜,连大嫂子在家都比我得意些,我还是亲戚呢。” 妙真登时来了精神,“那在家问你时,你怎的不说这些?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是报喜不报忧!” “报忧做什么,帮不上忙,还得叫爹娘跟着忧心。”鹿瑛趁势又说:“他是个好的,只是常受他哥哥老子的气。心里赌气,一定要在外头自立一番事业给他们瞧。就是没本钱,老爷不肯给他。上回在京中使掉的那些银子,还不是为了拉关系请客。姐,亏得你,不然老爷问起来,我们又要遭殃。” “这有什么,亲姊妹,我不帮你还帮谁?” 鹿瑛一个冲动下险些开口问她要那两处田庄,立刻又想起寇立说的,急不得,妙真重情却敏锐,直接开口问她要,她心里存起嫌隙,未必不回家去与尤老爷曾太太商议。倘或她看见做妹子的处境不好,大约就肯主动拿出来给他们周转。 她闭口不说,并妙真一行踅入寇夫人房里。 还在廊下就听见寇夫人对人嘘寒问暖,“杭州还是冷吧?叫你去时多带些厚衣裳。不过两月,我看你瘦了一圈,生意上的事就是操心,你兄弟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一大早,又出去了,光顾着玩。” 又是个男人的声音回道:“寇立年纪尚轻,正是爱玩的时候,娘随他去吧,只要不在外头惹出麻烦来也没什么。” 鹿瑛跨门槛时扯过妙真耳语,“你看,我们回来的时候,就没见太太这样问候他,连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还是会厚此薄彼。” 妙真斜看她一眼,忽然心虚,觉得她是意有所指。 两个人踅入右面的屏门内,看见那母子俩在榻上说话。妙真许多年未见寇渊,对他的印象还是他十七.八岁时的模样,高高的个头,白白的脸上冒着些青春的胡茬子。 眼下再见,早变了,个头仍是高,脸却晒黑了些,大约是在外头跑买卖的缘故。那些绒绒的胡茬子已在下巴上形成了青硬的一片皮肤,显得人沉稳许多。 不过他看见妙真,还是一样的热络,忙迎身而起,“大妹妹,许多年不见,愈发出众了。” 这倒不是客套话,妙真十四五岁时的美到底单薄,如今二十来岁,脸褪了些稚嫩,添上一种女人的风情,美得更丰富了些。 他看着她,一时有些怔住。还亏得寇夫人在后头榻上咳嗽提醒,“妙真问你话你也不理,真是没个做大哥哥的样子。” 寇渊适才醒神,瞥见他娘的眼色有些不好看。他忙笑着坐回去,“大妹妹问我什么?” 妙真也自往椅上坐下,“我说怎么不见大嫂子?我来了这几日,就前头两日看见她,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这是哪里话,一家子亲戚,有什么气可生?” 寇夫人搭话道:“妙真才来那天,说她的珥珰搭得不好。是妙真多心,你大嫂子不是那样的人,她是大家闺秀,器量大,不会为这一两句话生气。”说话间,她有意睇了鹿瑛一眼。 语毕又吩咐丫头,“去将大奶奶请来。” 寇渊忙将丫头喊住,笑说:“我才刚回房换衣裳,见她身上不爽快,在床上睡着呢。娘不必叫她了,省得出来吹着点风,夜里又要说不好。” 乍听是呵护备至的话,可细细辨别,里头有些嫌麻烦的意思。 妙真也忙把双手摇着,“那还是别扰大嫂子休息,等我晚些时候过去看她。” 两边就此将杜鹃放下,说起些嘉兴的事。寇渊一条腿远远地跨在榻脚板外头,反手撑在膝上,面向妙真,“听说安阆今年上京去考试,我想这会也到京了,不知几时入闱?” “我也不知道,左不过就是这两个月。他去的仓促,不一定高中。我爹说不过试一试,一回不成还有二回,下次再考也是一样的。” “好容易今年开恩科,要等下回,又得等三年。”寇渊搁下茶碗,微微替妙真惋惜,“大妹妹本来就是为等他才晚嫁,哪里还经得起一再耽搁,” 寇夫人瞟他一眼,微微笑道:“那都是人家妙真谦虚的话。我看安阆今年一定高中,谁人有他那种气魄?敢连着考两场。我虽没见过那孩子,也是有些耳闻,说他才学高文章好,是个状元之才。和妙真很般配。” 一番话说得寇渊心下不是滋味,把炕桌上的茶碗摸一摸。 妙真脸上也犯起一片红云,“姑妈见都没见过,怎么就笃定与我般配?” “就是没见过,听惯了也当见过了。鹿瑛在家也常讲。”说到鹿瑛,寇夫人便睇住鹿瑛问:“寇立今日又往哪里去了?” 鹿瑛立时直起腰,“他说去见几个朋友。” “他的朋友比他老子的还多。”寇夫人嘴上是抱怨儿子,眼睛里却是责怪鹿瑛,“你也不管管他,我常说你这脾气要改改,什么都由着他去混,还要个媳妇在跟前做什么?” 为鹿瑛管不住寇立,寇夫人没少生气。奈何说过鹿瑛好几回,她那脾气仍硬.不起来,因此看她,总是怒其不争。 妙真为帮鹿瑛解围,忙往自己身上揽,“才刚过来时我见着他了,他本是可去可不去的。赶上我有些东西要买,我那小厮又不认得路,才央求寇立顺道领着去的。” 寇夫人只得说:“你要什么告诉这家里的下人,叫他们去买就是,何故自己花费?” 妙真笑嘻嘻答应着,一连说了好些哄人的话。寇夫人望着她笑,那笑里,也有些惋惜的意思。 就在寇夫人屋子吃过午饭大家就散了,因为有些年纪的人是要睡午觉的。寇渊自往织造坊里去,妙真则跟着鹿瑛到她屋里坐了回,临近晚饭时候,才想起来要去探望杜鹃。 鹿瑛劝她不要去,妙真因问:“为什么?” 见她有些难言之隐的神色,妙真又道:“我那日嘴太直,怕她心里对我存下什么嫌隙。我看你们妯娌两个好像本来就有些不对脾气。” 鹿瑛心道她存意见也并不是为这个,嘴上只说:“也没什么大的矛盾,就是她那个人架子端得高。他们杜家出了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她就有些了不得。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是爱争锋拔尖。” 妙真好笑,“怎么,他们家有人做县太爷?” “什么县太爷,不过是在府台衙门的户科当个不入流的文职,仗着常与那些个大人打交道,就有些傲气。咱们做买卖的人家,有钱是有钱,终归被人看不起。不过听说她那叔父近来要升为户科主事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大官呢。”妙真向天上飞着眼角,像是活凤凰,扑闪扑闪的睫毛就是那凤凰的尾巴,不可一世的态度: “从前在冯大人府上,我都是来去自如的,怕她看不起?我也不是非得要巴结她,只是怕她多心。我来你家是做客,她心里生气也只好憋着,总不好跟我有什么争端。就是有争端我也不怕的,我说走就走。就怕我走后,她把这气转在你头上。她是大嫂子,你又是这性子,还不让着她些?让着让着,少不得吃一辈子的亏。我是做姐姐的,总要替你打算些事嚜。” 鹿瑛“噗嗤”一下,笑她难得会打算,只好由她去了。 这园子虽不及寇家的大,也是翠荫重掩,鸟语花香。妙真在另一条路上看见寇渊的身影,想他一定是从作坊里回来。欲撵上去招呼,谁知他走得快,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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