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韩文清。” 他坐直身子,眼睛却一瞬不瞬盯着她,闻言缓缓露出几颗牙:“你终于想起我的名字了。” “随口打听过几句,也就知道个名字罢了。” “一别数月,裴小姐竟还记得我,韩某实在受宠若惊。” “韩公子的春光还老吗?” 韩文清很是爽朗地哈哈大笑,周身透着的那股病恹恹的气质即刻散去几分:“我果然没看走眼,裴小姐是个十足有趣的人,韩某真是太想与你交朋友了。” 裴筠庭两边唇角翘起,回以一个半冷不热的笑:“韩公子言重了,我何德何能与韩公子做朋友?” 她的神情,更让韩文清肯定她猜到了一些事情。不过他没有因此感到害怕,反倒对她愈加欣赏,同时愈发满意自己,他可真是慧眼识珠。 若真能与她交上朋友,一定更有趣。 只可惜,有人来了,好不容易等到的谈话又要匆匆结束。 “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他无端念了句诗,随后起身,扔给裴筠庭一块玉石,黑亮的眸子似燃起星火,“裴小姐,咱们有缘再见。” 亭中二人一路紧盯他离去的背影,银儿喃喃道:“这韩公子究竟是何人啊?小姐,我总觉得他怪怪的,让人浑身不舒服。” 裴筠庭收回视线:“他和温璟煦是一个路子的人,都不好惹。” “啊?我觉得国公爷比他要好上太多了。” 倘若温璟煦没遇上阿姐,或许就同现在韩文清一样了。裴筠庭腹诽道。 她低头,摩挲着手里的玉石。 也罢,走一步看一步吧,就目前看来,韩文清对她并无恶意。 “阿裴。” 燕怀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裴筠庭略带惊讶地回首,就见原应在宫宴上接受众人赞和的人,此刻正站在她五步之外的地方。 银儿立刻朝他行礼,裴筠庭刚要起身,被燕怀泽快步上前拦住,声音比往日更温柔:“阿裴,对我无须如此多礼。” 他在方才韩文清坐过的椅子坐下,裴筠庭尚未确定那儿是否还留着韩文清的温度,一抬眸,便直直对上燕怀泽的眼,里面的隐含情绪和韩文清截然不同,像是落满月色的清辉:“陪我坐一会儿吧。” 寿星都发话了,裴筠庭无法贸然拒绝,于是收敛眉目,凝视着掌间的玉石:“阿泽哥哥,生辰快乐。” “谢谢。” 他看起来很惆怅,可她却寻不到辞藻出言安慰。 弦月被云雾悄悄遮住,厚厚的云层里响起一声闷雷,紧接着便洒下满地的雨滴,颇有越来越大的意思。 这让裴筠庭不合时宜地回忆起姑苏——梅雨时节,碾过青石板的马车,乌篷船零零散散依着河埠头,吆喝贩卖的吴侬软语落在耳畔,好似身处一幅水墨画。 “阿裴。”燕怀泽目不转睛地望着微弱烛光映出的两个影子,仿佛如鲠在喉,“若有一日,我娶了别的姑娘,你会讨厌我吗?” 两个彼此靠近的影子,终究只会剩下他一人。 经年以后,燕怀泽偶尔忆及那个一块听雨的屋檐,才渐渐明白,有些人,有些事,只能相遇,无法拥有。 …… 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并未持续很久,两人说完话后雨逐渐变小,就像江南女子打着油纸伞,袅袅婷婷走过,在细雨透出淡淡婉约。 亭角还滴着几串连绵的水珠,轶儿撑着伞小跑而来,踏在湿漉漉的地上:“小姐,可算找着您了,方才您和大皇子都不在席间,三皇子连展昭展元都派出去寻人了,没想到您在这儿。” 裴筠庭讷讷道:“无事,我就出来透透气。” 轶儿稍顿,和银儿对视一眼,无声询问。 银儿朝她摇摇头,神色复杂。 裴筠庭起身,将玉石交给银儿,嘱咐她收好:“宴席散了?我们回去吧。” “小姐,三皇子说有话要同您商谈,命咱找到您后移步承乾殿,他即刻就到。” “正好,我也有话要和他说,走吧。” 承乾殿是皇子的寝宫,照理说是不容许人随意出入的,但无论是守门的侍卫还是仆从,见了裴筠庭这张脸总会默契地放行。 原因无他,这屋子的主人亲自下过令,凡是见着裴二小姐,无需通传,放人即可。 无论她要做什么,都不许拦着。据传,上一个为难裴二小姐的婢女,坟头草已经比承乾殿的殿门还高了。 裴筠庭畅通无阻地进了承乾殿后,一炷香的时辰,燕怀瑾便急匆匆地赶到。 展昭和展元并未跟着他入内,故燕怀瑾进门头一句话便是:“我皇兄和你说了什么?” 第二句是:“你有没有答应他?” 推开门,见她神色如常,才舒展眉梢,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裴筠庭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你是如何肯定他会找到我,还问了劳什子问题的。” “我……” 裴筠庭将茶杯放回桌上,瓷器和木质的桌面碰撞,发出轻响。 她站起身来,悠悠地,一步一步靠近他:“燕怀瑾,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却没有告诉我?” 她有些生气。 这是燕怀瑾当下得出的结论。 说实话,瞧着她此刻的模样,他有一瞬间的慌神。 “裴绾绾,我过会儿再跟你解释,你先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答应?” 两人就站在屋子的中央,无声对峙。气氛有些凝重,燕怀瑾上前半步,想离她更近一些,裴筠庭却避开他,往门外走。 心中的猜测让燕怀瑾越来越慌,他迫不及待,并且非得知道答案。 可见她生自己的气,燕怀瑾便只想先好好和她低头认错。 “裴绾绾,你莫气,我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不是故意的……你先别急着走啊。” 他抢先一步走到裴筠庭前面,一手抵住门框,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佛珠顺势滑下,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裴筠庭侧头,恰巧能瞧见他肩上被细雨打湿,染成深色的衣裳。 “我错了。”他低垂着眼,与她四目相对,其中好似被雨雾蒙了一层水汽,腕上的手又收紧半寸,“别走。” 眼下两人情绪都不大对,换而言之,都有些失去理智。 她并非蛮不讲理的人,可前有韩文清身上未猜透的谜底,后有燕怀泽蜜饯匕首,裴筠庭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头疼过。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裴筠庭脑中堆着琐事,尚未来得及作反应,后脑便猝不及防和门框撞在一块,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罪魁祸首云妙瑛见状,讪讪地收回手,方才气势汹汹,似要闯进来算账的满身气焰瞬间浇灭,磕磕绊绊道:“对、对不起,我不知道门后有人。” 追逐而来的守门侍卫和展昭展元半跪在地上,此事乃他们失职,求饶已经没有意义,唯有乖乖听候主子发怒。 云妙瑛推门时显然用了十成的力气,撞得裴筠庭都吃痛,头晕眼花。 嘴里“嘶”的一下,燕怀瑾便肉眼可见的紧张了起来。 云妙瑛呆滞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不顾自己眼中所谓的男女大防,快步上前,满眼心疼地摁在裴筠庭的后脑勺上轻揉,一只手还握着她的肩,亲昵与熟悉溢于言表,沉声问道:“磕着你哪了?” 第五十八章 蚍蜉渡海 “磕着你哪了?” 耳畔传来燕怀瑾关切地询问,裴筠庭顺从地将头靠在他怀中,发髻上的钗子微微摇曳,直至彻底停下,她始终一言不发。 燕怀瑾眉头紧锁,摸到她脑后有个小小的肿包,挽好的头发也散开了些,想必是方才开门时擦碰到的。 至此,三皇子才想起来屋内站着此次事件的罪魁祸首,抬眸望去,冷戾毫不掩藏,吓得云妙瑛连连倒退几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哪个蠢货放她进来的?” “是属下失职,没能拦住这位姑娘。”展昭适时揽下所有罪责。 燕怀瑾此刻的确正在气头上,但他还没糊涂到要将所有事情都怪罪在一个人头上,更何况此人是跟随他多年的展昭。 两个守门侍卫跪在地上,埋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裴筠庭想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奈何燕怀瑾的手还护在她脑后,稍一使力便将她摁了回去。她是觉得众目睽睽之下两人这般亲近不合礼数,但燕怀瑾不肯松手,她便只好伸出一边手扯扯燕怀瑾腰间的发尾,瓮声道:“燕怀瑾,我没事,除了疼点没啥大碍。” “嗯。” 摁在她后脑勺的手半分没挪动,故裴筠庭暂时还没机会认出云妙瑛。 但燕怀瑾认出来了。 而早在此前,在他与仁安帝书房密谈时就已经知晓,云氏与纯妃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合作关系,云氏选择将云妙瑛送到皇城里,只有一个目的——稳固云氏世家之首的根基地位。 也就是说,即便有了仁安帝的承诺,云氏还是不放心,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下一任继位者是否还愿意认下这个承诺,也猜不到谁将会成为最终的继位者。 那么拥有百年根基的云氏是如何选择的呢? 答案近在眼前。 他猜到以纯妃的性子,定会使尽手段和方法,无论大局还是感情,逼他亲爱的皇兄就范,娶云妙瑛和张裕臻为妻。一个是身为世家之首的云氏嫡女,一个是他母族清河郡所出的表妹,无论哪一个,对燕怀泽夺嫡都是极大的助力。 即便燕怀泽不娶云妙瑛,依着纯妃的手段,她亦会想办法让云妙瑛嫁给几位皇子中的一个,尤其是他。 可他太了解燕怀泽,甚至在某些方面比纯妃这个亲生母亲还要了解。 物极必反,燕怀泽对纯妃的感情极其复杂,压迫之下必有反抗,燕怀泽是时候该触到极点了。 其实他一直以来都有所察觉,燕怀泽对裴筠庭那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尽管这份喜欢由来不明。 所以燕怀瑾当发现他们一并消失在了宴上时,才会如此着急。 因为他害怕了。 他和裴筠庭之间的关系总隔着一层窗户纸,他无法看透裴筠庭的心意,裴筠庭也无法看透他的,二人纠缠至今,总是得不出一个结果,却好歹保持着平衡。 倘若燕怀泽突然将这个平衡打破,用他不知道的方法说服裴筠庭这个傻蛋,那他该上哪哭去? 在承乾殿里看到裴筠庭时,狂跳不止的心被悬在半空,接受凌迟,就好像对他对待感情自卑又懦弱的一份惩罚。 所以他要裴筠庭知晓,蚍蜉欲渡海,而此心如一。 …… 云妙瑛在极度的紧张与恐惧下也没忘注意那两人的动作。 果真同她听说的一样。 亲密无间,两小无猜。 在姑苏曾被他亲手扼杀过的感情,又在她好不容易死灰复燃时,再次由他亲手浇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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